第一章    步步緊逼（一）

嘉武十四年四月七日，起桑藩王遇刺身亡，兇手血洗翠陽宮，宇文秦天逝于起桑翠陽宮中。夜，宇文夢失蹤，曹昚招兩萬精兵入境起桑搜查未果，便駐兵起桑，并向朝廷通稟。

三日后，即嘉武十四年四月十日，洛歌帝曹臻得知此消息，悲憤交加，舉國發喪。封宇文秦天為護國大將軍，追封建安王，封其妻宇為誥命夫人，文曦祥為寧遠侯，并帥五萬大軍直逼起桑。未出兩日，群龍無首的起桑各郡紛紛歸降洛歌。

曹昚于起桑率軍搜查起桑全境，都未見絲毫宇文夢的身影，于是四月十五日，曹昚帥大軍還都。

四月十七日，宇文夢如同天降一般出現在將軍府，昏睡兩日，所幸并無大礙。

睜開眼睛，熟悉的場景映入眼簾。不知怎的，宇文夢忽地有了一種恍如隔世之感，仿佛在經歷了千難萬險之后，終于又回到起點。

正值正午，明媚的陽光被屋檐遮擋在外面，灑掃的下人們這時候也去吃飯了，空蕩的屋子里，只有幽雪一人趴在不遠處的茶幾上昏昏欲睡。

幽雪本來就是個素凈而淡雅的女子，此時一身潔白如雪的素裝，反襯得她恍若清水里的芙蓉。

——白衣？

宇文夢做起身子，也許是長時間的睡眠，身子疲乏而慵懶。掀開被子，下床，因為未挽任何發髻，長而烏黑的頭發溫順地垂至地下。拖著織錦的鞋子走到窗邊，窗外的樹木參差，花紅柳綠，一片生機勃勃的景象。

透過那高高矮矮的樹木，隱約能看到對面的屋檐下，長廊中，掛滿了白色的緞帶。

“小姐？”被宇文夢驚醒，幽雪睜開朦朧的睡眼，向床榻望去，只見床榻空余一人，頓時睡意全無，驀然轉身才發現宇文夢站在身后，呆呆地望著窗外的風景。幽雪拿起一件織錦的披風，快步上前，給宇文夢披上，“小姐，快回去歇著吧。”

宇文夢轉身，“幽雪，爹爹？”

終是瞞不住的，幽雪怯生生地看著宇文夢那雙貓眼，低頭，“老爺在起桑亡故了。”

本來以為宇文夢會有什么較大的反應，可是她只是眼神黯淡而憂傷，重新轉回身，細細地凝望遠方。

幽雪亦不再說什么，順著宇文夢的目光，窗外柳樹上，那是幾只黃鸝，兩行白鷺，柳絮漫天猶如飄雪。然后——

——一行清淚從面前少女的右眼眼角淌下，在明媚的陽光之下熠熠生光。

“小姐？”幽雪喚了一聲，卻忽地發現這個時候還是不要說話的好。于是她不再做聲，靜靜地屹立在她身邊。

“對了小姐，”幽雪忽然想到什么，她轉身離開，從書架上翻出一封信一樣的東西，然后回到宇文夢身邊，“小姐，這是少爺留下的信?！?/p>

宇文夢接過那封信，疑惑地看著幽雪，“哥哥？”

“少爺離家，游學去了?！庇难┕Ь吹卮鸬?。

游學是習文之人拜師交友的渠道，宇文曦祥這種粗人向來不會去的。腦海里忽然閃現前幾日他口中神秘的師父和把她帶回家的場景，那天那個英勇而果斷的宇文曦祥，她從未想過。心中疑惑稍減，她打開了信封。

“夢兒親啟：

夢兒，雖然很想看你平安無事地醒來，但是師父催我走的很急，我實在沒什么辦法。

不知你們在起桑發生了什么，你知道亦昊那個人的，可惡居然什么都不告訴我。我也會想，要是當初和你們一起去起桑會怎么樣，但是想來想去，以我當時的身手，不過也就拖你們的后腿而已。

雖然還有很多事情想跟你說，可是師父逼著我走。師父是個好人，他叫珥雅，是個幻術師。從前我們都很看不起幻術師的，哈哈，哥哥回來之后又要被你調笑了。

可是夢兒，我要變強大，我要保護你，所以，我愿意去嘗試一切有可能的辦法。也許我還是像以前那么沒用，但至少，我不會再拖你們的后腿。

所以夢兒原諒我的任性吧，沒有在你最需要的時候陪你。

——宇文?！?/p>

信的最后，宇文曦祥以他那笨拙的繪畫天賦，畫上宇文家的家紋。丹色的墨，赤色的火焰，仿佛在下一個瞬間，就會從紙上騰躍而起。

淚水打在宣紙上，黑色的墨跡暈染開來，宇文夢慌忙去擦，“誰需要你啊，真是太得意忘形了?！彼灶欁缘卣f著。

他確實變了很多，從前他只是個毫無顧忌的樂天派，宇文家不學無術的大少，和她一起的時候，就會滿腦子奇怪的整人點子。

“小姐？”幽雪喚她。

“沒事，只是……”說到這里，宇文夢偏過腦袋，看著幽雪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有些欣慰罷了。”

幽雪愣愣地看著宇文夢，那是從未在宇文夢臉上出現過的笑容，從前的宇文家三小姐，是個張牙舞爪又任性固執，只在宇文將軍面前才稍稍乖巧的人，她大而璀璨的貓眼里從來都只閃耀著狡黠的光芒。

“幽雪？”宇文夢見她不說話，輕聲喚她。

也許剛才走神太厲害了，幽雪被宇文夢突如其來的一聲嚇得一顫，這才回神，她搖搖頭，扶著宇文夢的手臂，“小姐，你的身子剛好，回床上休息吧?！?/p>

剛回到床上，甚是鞋子還未來得及脫下，只聽們“嗙”地一聲被人大力推開，宇文夢和幽雪猛然一驚尋聲望去，來者身著一抹明艷的金黃，臉上明媚的笑容如同頭頂那鎏金的發簪一般，華貴之氣如同天作。

“長孫殿下，擅闖小姐的閨房是不是有點過分了？”幽雪向來不喜歡曹昚，他那折磨人的性子自是也讓她吃了不少的虧。幽雪露出點敵意，起身向他走去，想趕他出門。

“別啊別啊，幽雪姐姐，”曹昚歡脫的躲過幽雪的雙手溜進門，大步流星地向床榻上的宇文夢走去，“夢兒姐姐，這幾天好忙出不了宮，就徹夜思念著夢兒姐姐，夢兒姐姐這幾天有沒有想我呢？”

放松了渾身的警惕，卻下意識往床榻內側挪了挪，“你真是悠閑得很啊?！?/p>

幽雪愣愣，暗自嘆氣，關上門退下了。

“哪有，”曹昚臉上依舊是那帶著邪氣的笑容，他也往床榻內側挪了挪，固執地盯著她的眼睛，“夢兒姐姐，我說我很想你呢?！?/p>

受不了曹昚那直白的眼神，宇文夢慌忙別過臉。

一股惱怒從心中竄出，曹昚只是把它們壓制在他好看的皮囊之下，顏面上依舊是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夢兒姐姐，我又不是老虎?！?/p>

“小昚，”這話題著實有些尷尬了，宇文夢岔開話題，“你今日來有什么事嗎？”

“啊～”曹昚一聲驚嘆嚇得宇文夢渾身一顫，“夢兒姐姐失蹤了這么多天我都沒問，可是還是要被夢兒姐姐趕走嗎？”

其實早就習慣曹昚這種性子的，可是宇文夢不知怎么聽到他這樣的語氣少許惱怒了，她皺眉等著又故意往自己身邊挪了兩步的曹昚，“你再不好好說話就不理你了?！?/p>

話及此，曹昚才發現自己著實有些過分了，這樣會把她嚇跑的。他這樣訓斥自己，那雙丹鳳眼露出溫柔而懇切的目光，他側過身子，左手撐住床板，右手撫上宇文夢的額頭，幫她整理下額發，“宇文夢，我到底該怎樣做，你才能再多看我一眼呢。”

他的話語中帶著點難過，宇文夢偏過腦袋。

他不叫她“夢兒姐姐”了，宇文夢忽然發現面前的男孩子面如刀刻，和她差不多的年紀，卻長著一張更為老成的臉。他一身燦爛的金黃，一雙眸子仿佛是反射了午后明媚的陽光，澄澈見底的淺棕色瞳仁上閃耀著金色的華光。

曹昚看著宇文夢不說話，方張嘴便又破壞了剛才和諧的氣氛，“皇爺爺比較喜歡這樣的我，不過，好像嚇到你了。”

曹昚這么說，宇文夢倒是想起來了?；噬鲜櫜軙Y，除了他是皇上嫡長子的唯一兒子之外，他還如同惡魔一般，既喜歡戲耍別人，又善于偽裝。在皇上等一系列長輩面前，那個狡猾的長孫殿下就變得溫順乖巧而能力超群，顯得老成而穩重，加之他自然天成的一身無與倫比的尊貴氣質，在皇上眼里，簡直就是一個天賜洛歌的可造之才。

“呵呵，”宇文夢冷笑了兩聲，“是啊，你還是別這樣，會嚇到我?！?/p>

“唉～”曹昚長嘆一聲，很遺憾的樣子，“還以為夢兒姐姐會喜歡的?！彼S意地挑眉，比剛剛略收斂了一點，“這幾天夢兒姐姐去了哪里呢？”

“不太清楚，簡直如同做夢一般。”不太想回答，宇文夢隨意敷衍過去。

“唉～”曹昚有些失望的樣子。

“小昚，你會不會覺得，也許在很久的以前，消逝了一個真正的自己呢。”

曹昚稍稍一愣。他看著面前的宇文夢，她確實好像，有些變了。

“小昚其實是知道我的過去的吧，來宇文家之前的事?！?/p>

微微點頭。

“到頭來居然只是我一人被蒙在鼓里而已。”宇文夢自嘲地笑笑，“然后，在那幾天里，我知道了。”

仿佛如驚雷劈中一般，曹昚渾身一顫，雖然極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可是表情卻是那般的不自然，“你……知道了什么？”

然而宇文夢并未察覺，她只是一味地沉浸在那份失而復得的回憶中，望著虛空，“很小的時候，和飛鉥一起的事。”

“噢～”聽宇文夢這么說，曹昚松了口氣，轉瞬間那玩世不恭的表情重新爬回他的臉上，“那些都是過去的事了，夢兒姐姐不該再在意了不是嗎？”

宇文夢的目光依舊迷茫，她看著熟悉的房間，緋紅色的紗幔，紅木的桌椅，窗外碧色的天空，終于收回目光，微微點頭。

那般難過的模樣，曹昚看著心痛起來。轉過身，那雙丹鳳眼閃爍著溫柔如水的目光?！皦魞?，你還記得小時候我們第一次見面的事情嗎？”

“唉？”被曹昚這么毫無征兆地插了一句，宇文夢認真地回想起來。“呃……那年你來將軍府，在后花園遇見的吧？”

“嗯?！辈軙Y應了一句，心中不知為何難過起來，他只好又露出了招牌式的笑容，“是啊，當年夢兒強逼著我叫你姐姐的理由可還記得？”

宇文夢皺起眉認真思索起來。小時候做過的缺德事兒太多，可不是件件都能記得的。

“因為夢兒說，只有弟弟才可以取姐姐的?！蔽吹扔钗膲艋貞浧?，曹昚打斷了她的思路，告訴她。

“唉？”倒是真真的不記得了。

“夢兒姐姐，”曹昚側過身子，眸子里閃爍著未可名狀的光，“那夢兒姐姐嫁給我怎么樣？”

“小昚？”

未等宇文夢再做出下一步反應，曹昚接著自顧自地說著，“你看，我也不小了，比夢兒還要高出半頭，為什么要一直把我當作弟弟？”

“小昚？”他的話越來越奇怪了，宇文夢偏過腦袋，不是因為他一直叫她“夢兒姐姐”嗎？

“所以，以后我叫夢兒姐姐‘夢’，夢兒姐姐便喚我做‘昚’，如此若何？”

“咚！”回應曹昚的，是宇文夢憤怒的一拳擂在曹昚的胸膛，“小昚的玩笑開得是不是有些過了？一點都不好笑！”

曹昚愣愣地看著她。半響，他噗地笑出聲，“夢兒姐姐這么大反應，是不是發覺其實有點喜歡我了？”亦不等宇文夢再說什么，他撩開宇文夢整齊的額發，親吻她的額頭。

他的薄唇柔軟而輕柔，宇文夢瞬間忘記了言語。

“好了，”曹昚起身跳下床，那雙漂亮的眼睛里閃爍著狡黠而曖昧的光芒，“看到夢兒姐姐這么有精神我就放心了。”他拍了拍那身明黃色的衣服，“皇爺爺說明天要你入宮。我來帶個話而已?！?/p>

?。窟馈蟹N被那可惡的長孫殿下擺了不止一道的感覺。

估摸著床榻上那個可愛的人兒就要發怒，曹昚一溜煙奔出來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