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一章    回鄉(xiāng)上墳

昨天說好了的，夫妻倆今早乘第一班車下鄉(xiāng)祭祖，上墳。“霧庵，起床，快起來。”天麻麻亮，妻子杭杭叫醒我，我坐起又迷迷糊躺下睡。要下鄉(xiāng)祭祖，我睡一覺竟然忘了，隨之又睡著了。

“起來！”杭杭一聲喊，那被子早被掀開。

我睜大眼睛見杭杭惱著臉，虎視眈眈，我說：“怕了你。”我起床。女人溫柔時是一只波斯貓，發(fā)怒起來就是一只母老虎。這會兒我想起了下鄉(xiāng)祭祖。“急什么，才五點鐘，”我嘟嚕說。

“快快，洗臉口，做準(zhǔn)備，給你五分鐘，趕六點班車，”杭杭說。“祭了你爸，下午還要趕回來。”

杭杭的話這會兒是最高指示，要不想吵嘴只有順?biāo)囊馑甲觥＿@次為清明下鄉(xiāng)祭祖，她昨日花了二百多元，買了紙錢，標(biāo)花，香燭，鞭炮，況且要拜祭的又不是她的祖宗。

清明祭祖上墳也許有幾千年歷史，可愈演愈烈才是近幾年的事。當(dāng)官有權(quán)開公車祭祖上墳是一種時尚與榮耀；還有發(fā)了財?shù)模切拚蛔鶋災(zāi)沟腻X足可以蓋一幢小樓。光宗耀祖全在那權(quán)錢上。百姓也重祖宗的，這輩子完了，可那祖墳不興發(fā)跡一下他的子孫后代？不是有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嗎？祭祖上墳就看那個的紙錢燒的多，那個主兒放的鞭炮響了。

近聞某報刊發(fā)：省府城市武漢當(dāng)局清明前幾日，就專為百姓上墳開了九條公汽專線；上墳一天就達(dá)三十萬眾。

清明祭祖當(dāng)然也是表達(dá)一種哀思與悼念，誰沒有祖宗，又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那孫悟空還是王母娘娘一滴血，滴在花果山石頭上，長出來的呢。

記著祖宗，祖宗在我心里。

我夫婦倆到底還是擠上了六點開往鄉(xiāng)下的那輛班車，經(jīng)長江公路大橋過江，跨縣，又轉(zhuǎn)乘車直奔鄉(xiāng)下。

江上建大橋，飛船上月亮，衛(wèi)星游太空上火星，不比哪一個時代發(fā)達(dá)？可人們學(xué)古人向那一座座小土包里的幾根白骨屈膝叩拜，乞求庇護(hù)發(fā)跡。不知世人的哪一根神經(jīng)有毛病，我想。活脫脫一個虔誠小丑，人們還管小丑稱孝子賢孫。

我?guī)С抢锵眿D回鄉(xiāng)上墳祭祖是第一次，不是一件小事，鄉(xiāng)親們這么看，喜出望外的自然是老母親。她問：“我的卷兒怎么沒回來？”怎么高興，她老人家也忘不了她的寶貝孫女兒。

“病了，”杭杭說。“卷兒舅媽問了菩薩，說是我們沒到伢兒他爺爺?shù)膲炆蠠悖跃兔怂幌拢@不，病了。”杭杭一說就有氣，似乎是死老頭子作祟，是老太婆沒把死老頭子管理好。

“哎……”老母一聲嘆。“這死鬼，什么人不好開玩笑，偏跑到那遠(yuǎn)的城里去惹我孫女兒，燒火做飯。”她對我大弟媳說，又望望我夫婦。“吃了飯去燒把紙，就沒事了。”

“我們現(xiàn)在就去上墳，下午我們還要趕回去，”杭杭說，一雙大幽眼直瞪我，好叫我說服老人家同意我們回去。

我說：“是，卷兒病了又上學(xué)，一個人在家不放心，有空我們常回來就是了。”

“那，上墳，回來吃飯走，”老母親肯首。這當(dāng)兒本家兄弟來邀，說小叔叔一家從鎮(zhèn)上也回來了，要一同上墳和祭祖。

于是二十幾號人的隊伍上了墳山祭墳。墳包一個又一個，有碑無碑的，刻名沒刻名的，七零八落，我全然不知道誰是誰。

我十八歲離家，回來的次數(shù)少，三十年了，一片茫然。我知道的那就是逝者如斯夫，每一個墳包正是生者最后的歸宿，任你有多么顯赫的一生。

“霧庵，這是你祖母的墳，”三叔叔說，有氣無力，七十多歲的人了，肝硬化腹水有半年了，他是掙扎著起床來上墳的，估計他也沒幾天好活的了。

“慚愧，不知道，”我一把鏟子輪回幾下，砍了雜草，堂弟們幾下子添了土，燒香，焚燒紙錢，放鞭炮，井然有序。三叔首拜，掉下一串渾濁的老淚，大概也知道自己的時日不多，將同祖母在另一個世界相會了。依次是小叔拜叩，再臨我拜祭。

“老人家，對不住，三十年了，第一回拜你，”我雙膝跪地，鄭重其事地一個長拜，說。“晚是晚了些，可你不該在我六歲那年罵我喝了你家四碗稀粥是粥桶。知道嗎，對我一生也是恥辱。”

“有這種事，豈有此理，”杭杭?xì)夂艉粽f。“早知道這樣，只配供四碗清水，何必拿大魚大肉來祭她。”

我笑了，說：“管你什么事，又沒罵你是粥桶。”

“誰對我丈夫過不去，就是對我過不去，”杭杭說。“不拜了，這種鬼，拜也是白拜了，她不做好事。”

拜祭由近而遠(yuǎn)，一座座墳包早叫長途坐車，疲憊不堪的杭杭更加力竭。“咋這么多墳?zāi)挂希可夏惆职謮灠桑蝗晃覀冓s不回去了，”杭杭心急火燎，拽著我快走。

我說：“這一座是祖父的墳，拜了再走。”

拜祭祖父墳，深表不滿的是小叔叔，他說：“少放點鞭炮，以往全是萬字頭響，太響把老東西炸蒙了，叫后人一個個倒霉。”

小叔叔是一個單位頭頭，正如算命先生說，叫小人所害，出了經(jīng)濟(jì)問題，賠了三萬元，背了一萬多元的債。他倒霉了，兒女受牽連。兒子兒媳女兒女婿全下崗，他本人每月拿最低生活費還無保障。如今，用他自己的話說，外出打工，人老了，做生意沒有本錢，當(dāng)和尚無寺廟，回鄉(xiāng)種地吧，又無力氣。世態(tài)好凄涼啊，真想一走了之。

小叔叔沒說出一個“死”字，堂弟明光卻在拜祖父墳時說：“老人家，我活得好累，我今日拜你，不知我明年還活在世否？”此言一出可氣壞了三嬸，她說：“你這孩子怎么說話的，哈巴狗亂吠。”

明光是個從海南島退伍回鄉(xiāng)的軍人，老實巴交種田地。他夫婦生有一雙兒女，女兒娜娜在他服兵役期間一場高燒，治不及時，患了小兒麻痹癥。事后花了他一兩萬元還是治不好，如今女兒要人喂飯，活脫一個活死人。他早被娜娜整治得窮困潦倒，他也不能弄死她，他的生活，看不到一絲兒希望，要解脫，真去死，他一點也不畏懼。

人活著固然不容易，可死，如今也是不好死的，沒萬兒八千元錢辦不成喪事，死了入了土，人們還叫你不安寧。

“祖父對你可好？”杭杭問我，她拿出祭祖父的紙錢，多祖母的紙錢好幾倍。

好什么好，我想，向他要四分錢買一斤菜瓜，討二分錢買一支鉛筆，沒一回愿意給我。我十四歲上，祖父死，到死他也沒給我一分錢的除夕壓歲錢。我怎么回答杭杭？說了又是一部心靈創(chuàng)傷史。

鄉(xiāng)言：祖父只疼頭孫子，爸媽最愛斷腸兒。我是長孫，卻未能得到祖父母半點疼愛。為什么，這其中的奧秘連同祖父一起葬在墳?zāi)估铩?/p>

見我不語，杭杭說：“到底好不好？”

好不好，如今又有什么意義呢，我只把紙錢燒。已經(jīng)沒有時間耗在不相干的墳包上，那怕一點點兒的敷衍。杭杭拽著我撇下眾人直奔我父親的墳包。

“老人家，兒子兒媳大老遠(yuǎn)趕來拜你了，”杭杭說，十二分的虔誠。“從前，清明沒來，我可是朝這個方向燒了紙錢的，沒收到？這回錢多，五個億，給你買房買汽車，你保佑你孫女兒病好，還要保佑他以后上大學(xué)呢。”

“錢乃身外之物，不是說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嗎？”我說。“五個億，只怕把死老頭子又駭死一回，就活過來了，老頭子快從墓地蹦出來了。”直說得杭杭毛骨悚然。

“多嘴，”杭杭惱了，說。“要不是你不信這一套，咱們卷兒哪會病？快拜噢，心誠則靈，不記得了，卷兒小時發(fā)燒住醫(yī)院，那醫(yī)生也說，燒燒紙也好，精神作用嘛。”

我那能再說什么，鄭重地拜了三拜，就地一跪，又磕三個響頭。父親養(yǎng)育我十七年容易嗎？供我讀書又值三年自然災(zāi)害，賣掉了所有值錢的東西，只剩下徒有四壁的兩間土巴屋。他的死就因為急性黃膽肝炎無錢治療，拖死了。死前他要吃一點肉的愿望也沒能實現(xiàn)。如今死去三十年，只圖后人燒一把紙錢，一點小小的要求難道過分？

父親的墳，正處《犁頭尖》上，墓碑向東方。

《犁頭尖》是父親生前看中的地方，說是風(fēng)水寶地，葬一口棺材可使后人發(fā)跡。說這話時，我及鄉(xiāng)鄰在場。鄉(xiāng)鄰只當(dāng)他說的是一句渾話。父親死后，按其愿望就葬在此地。他是一個惟一沒有葬在祖墳山的人。第二年，我當(dāng)兵，后進(jìn)城工作，也算是飛出山窩，跳出了農(nóng)門，正巧應(yīng)驗了父親墓地風(fēng)水發(fā)跡論了。人們在那一刻才知道，木訥，憨厚的父親也有過人之處，甚至英明偉大。

誰不希望福至子孫？父親稱得上英年早逝，當(dāng)然，也是窩囊一生，可死后卻顯得偉大起來。在這山旮旯，要是有一個人能在城里做事也是極其不容易的。

我拜祭畢，小叔叔與眾堂弟一大幫子趕來了，每人燒了一把紙錢，陪杭杭拜祭，他們看著城里來的媳婦那份虔誠與孝心，自然生出一番感慨來。

清明祭祖上墳，總能將血緣親情凝聚起來。生者可以輕于鴻毛，死者不能不重于泰山，不可不敬。拜祭完，杭杭要往城里的家里趕，山旮旯當(dāng)然不算是她的家。

“拜了祖人，再走，”三嬸說。“下次什么時候回來？”

“中秋，”我回答。就去祭祖。

“祖人”就是一塊一尺多長的木板牌子，供在三嬸家大廳的墻上。燒香，拜，照例老一套。拜一塊木牌子遠(yuǎn)不及拜墳包，那至少有幾根白骨吧。

拜祖祭墳一趟花去我月薪三分之一。中國有兩三億家庭，清明每家以花100元計算，就花掉300億元，可修建幾座長江公路大橋，可資助多少失學(xué)兒童？

死人是鬼，死人是神，自有人類以來死了多少人？那鬼神豈不是把我們活人密匝匝地包圍起來了，叫我們連氣都喘不出來了？

真有鬼神的話，那鬼神就在我們每一個人的心里。看吧，回來的路上，杭杭眉飛色舞，祭了祖，上了墳，她就像完成了一樁神圣的使命一樣，她相信祖宗們一定會保佑她的孩子不再生病，并且以后也一定會上大學(xué)。

說來也巧，自從這一次回鄉(xiāng)祭祖后，我們的卷兒還真的極少生病，幾年以后她還真的考上了大學(xué)，而且離大學(xué)畢業(yè)還差半年時，就被一家大公司選中，去工作了，這都是后話，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