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一個人影響另一個的力量是如此之大，那是無聲無形的，但能互如星月相皎潔，互如金玉相輝映。
林笙在刻意地重新“塑造”自己，他的心中有一種動力，這種動力不過來自于“細雨柔風”，但這種動力卻又能夠無堅不摧，能夠在高山大川中百折千回、勇往直前。
細雨柔風原來比電閃雷鳴更撼人心魄！
他穿衣服開始講究了，力求大方得體。他理發時也要求理發師把他的頭發理得棱嶒直硬一些。他走路時，盡量把步子邁得方正勻稱、從容安閑。說話時，暗示自己要避免唯唯諾諾，做到字正腔圓，底氣十足。他寫字時，也要求字體端正大度，杜絕抹拐鉤連，為此，他還認真臨摹了幾天顏體字。他讀的書，不在涉及卿卿我我、凄惋纏綿之類，甚至純文學的書他一本也不想再看，他開始看一些歷史、軍事、政治、哲學之類的著作，硬扎下頭強迫自己多所瀏覽、廣泛涉獵，他認為這樣能重構自己的性格、氣質和思想內涵……但這樣，無疑又影響了他文學方面的“靈感”。理性多一些了，感性自然就有所欠缺，而文學創作更多的是需要感情的，不過，他在某種情境下，自己也會觸景生情、有感而發，也寫了不少小詩，這些詩歌少了以往憂郁的影子，多了些積極達觀的格調……
他發現文學方面的著作雖說內涵豐富，道出了人世間的悲歡離合，但別類著作的思想更是豐富，從經濟到社會，從存在到虛無，從戰爭到和平，從宗教到信仰，從人性到思維，從謀略到手段……廣博深邃，浩渺高闊，他為之驚嘆不已……
但他的迷惘并未絲毫減輕，反而隨著瀏覽涉獵、思考思索而加深了。
他曾喃喃地問李子祥道：“在無垠宇宙中，有顆小小星球，在這顆小小星球上，有一個國家部落，在這個國家部落，有一個小鎮，在這個小鎮有一小塊地方，在這一小塊地方，有一個平凡的自己存在著－－這是什么感覺？一個平凡的自己，存在于一小塊地方，這一小塊地方在一個小鎮，這一個小鎮在一個國家部落，這個國家部落在一顆小小星球上，這顆小小星球在無垠的宇宙中－－這又是什么感覺？這兩種感覺一樣嗎？”
一番話把李子祥問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只睜大眼睛答了一句：“林笙同志，您，沒發燒吧？”
這天，林笙在辦公室百無聊賴，翻看著諸葛亮的《后出師表》，口中念念有詞：“臣受命之日，寢不安席，食不甘味，思惟北征，宜先入南，故五月渡瀘，深入不毛，并日而食。臣非不自惜也，顧王業不得偏全于蜀都，故冒危難以奉先帝之遺意也……”
“嗬，這么好學，”劉建強副主任走了進來，“學得也這么‘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呵呵，夸張了，劉主任，”林笙丟下書，站起身，“打發時光唄！”
“這樣打發時光有意義，現在給你一個新的打發時光的任務。”
“哦？什么？”
“明天你帶隊去燕林縣參加一個教師培訓會，內容是素質教育方面的，之所以這么急，是本來打算讓我帶隊去的，可我這幾天有個侄女要結婚，去不成了，我就向白主任推薦了你。”
“去幾天？都有誰去？”
“去一周，你帶著三個老師去，其中一個老師你認識，是李國慶老師，另外兩個都是村小學的。”
“哦，那好吧。”
“不過，去燕林縣要求住宿自理，主辦方不管這些，你從張士佳那里支錢就行了，對了，這是會務安排，你看好了。”
“嗯。”林笙點點頭……
林笙一行四人到達燕林縣城時已是傍晚時分。他們四處找著旅館，發現幾乎都是客滿，聽一位旅館服務員說，這座縣城承辦了兩三個會議，本來縣城小、旅館少，這樣一來，旅館就人滿為患了。
林笙埋怨道：“這些會怎么擠到一起來了，也不知道錯開嗎？缺乏協調溝通。”
李國慶老師道：“會議內容不一樣，舉辦方也不一樣，自然缺乏協調溝通了。”
另外兩位老師道：“這個縣是北方有名的山水之鄉，一點也不比咱們縣差，舉辦方很喜歡把培訓會議地點放到這兒了，其實，咱們縣也是這樣，只是咱們縣縣城要比這個縣城大。”
林笙說：“咱們再找找吧。主街上的旅館客滿了，咱們再找找小街小巷的旅館吧。”
他們正在街巷中走著，一個穿著破爛衣服、留著一撮小黑胡子的中年人來到林笙跟前，“撲通”一聲跪下了。
這一舉動把林笙嚇了一跳，正不知所措的時候，小黑胡子發話了：“爸爸，爸爸，吃不上飯了，給錢！”他伸出一只臟兮兮的手，手心向上向林笙探著，眼睛眨巴眨巴地盯著林笙，另一只手攥緊林笙的褲角，來回搖蕩著，死死不放……
林笙意識到自己遇上了一個乞丐，北方俗言“要飯的”，他看見這種情勢，知道無法了，便伸進褲兜掏出五元錢，遞向小黑胡子。
小黑胡子翻著白眼，面露著不屑與狡黠，幽幽地道：“十塊！爸爸，十塊！”
林笙又加了五塊遞給他，他接過來，拍拍褲子上的塵土，心滿意足的樣子，頭也不回地走了。
李國慶他們這才回過神來，笑道：“哈哈，林笙占了便宜，人家都是中年人了，卻管你叫爸爸！”
林笙無奈地搖了搖頭，道：“這種賴勁還是第一次看見，唉，有什么辦法。這種要飯的最愛纏咱們這些'斯文人'了。”
天色黑下來，他們才從一條長巷中找到一個小旅館。
老板娘道：“沒有單間了，只有一間大通鋪，能擠上二三十號人呢，你們住不？”
李國慶與林笙他們商量道：“天都黑了，我看呀，咱們也別找了，在這里湊合幾天吧，白天咱們去參加培訓會，晚上再回來睡覺。”
林笙道：“也只能這樣了，好在咱們都是男的，要是有女老師呀，那可就麻煩了，咱們幾個大老爺兒們湊合湊合吧，住大通鋪便宜很多，還能給咱們白主任省點錢兒呢。”
一番話把另外兩位老師給逗樂了，他們點頭表示同意。
“里面干凈不？”林笙問道。
老板娘一笑：“大通鋪嘛，就那樣。你們進去就知道了。”
林笙他們走進一個大的房間，一股刺鼻的味道撲來，里面燈光昏暗，有幾個住店的，或坐或躺地在床鋪上，但模樣看不清楚。所謂的床鋪，是用一張張木板搭成的，上面放著灰黑色的被褥。
林笙皺皺眉頭道：“條件可不怎么樣呀。”
老板娘道：“別的地方都住滿了，幾位同志哥就將就一下吧。”
林笙他們放下行李，各自找了各自認為舒服點的床位。
李國慶笑道：“以前趕腳的車夫就住這個，咱們也體驗一下他們的生活……”
林笙用手摁了摁床板，顫悠悠地，他又坐上去，看硌不硌身，他突然發現了斜對面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啊，就是那個向他叫爸要錢的小黑胡子！他連忙悄悄招呼其他同事看。
小黑胡子在燈底下，正低著頭，用手慢慢地一張張數著一沓大小不一的錢幣，嘴里喃喃有聲，一會兒，數完了，他欣悅地張開雙臂，長長伸了一個懶腰，嘟囔道：“媽的，什么破臟地方，老子找一個好的店去！”他站起身，晃頭晃腦地走了，并沒有發現林笙他們……
林笙他們面面相覷，又突然間同時哈哈大笑，惹的別的住宿的人都轉過頭來，惶惑地盯著他們。
林笙幾乎笑出了淚，但又生起幾絲辛酸之感，他心中一遍遍默念著：“在這世界上，我們算個什么，我又算個什么，算個什么呢，還不如一個乞丐……
他們安頓好后，便出去吃晚飯，找了一個小飯館，點了兩個涼菜，一人一碗燴餅，混飽了肚子。都說現在回旅館沒意思，他們便一起在這個縣城的街上閑逛，沒走出二里地，便來到縣城邊上的一個望不到邊的大水淀。
淀里長滿了蘆葦，晚上看不見蒼翠，放眼一望，黑魆魆一片，只有遠方的船火，眨著鬼眼，閃爍不定，透露著一種漠然與神秘。近岸旁也停著幾只小舟，舟頭防風燈射出的光線，使水波變得光怪陸離，不時映到一叢叢蘆葦，轉瞬即逝的蒼翠便可愛而短暫地映入眼簾。不知從淀里何處傳過來的笑語和笛聲，給人心頭添幾絲親切與溫暖，但又使旅人徒增一種思戀和哀愁……
他們在淀邊不緊不慢地散著步，秋季的夜晚雖清爽怡人，但也有陣陣涼意襲來，驀然間又感覺天空灑下了點點滴滴的秋雨……
林笙的脖頸有些發涼，說道：”下雨了，我們回旅館吧。“
他們一溜小跑，回到了旅館，在大通鋪上瑟瑟抖個不停。
他們發現，大通鋪上又多了幾個新入住的陌生人。
李國慶道：”還不應該就這么冷呀。“
林笙道：”一場秋雨一場寒，再說，秋季的晝夜溫差較大，晚上又趕上陰雨天，所以是感覺有些冷。“
其中一個老師道：”陰雨天冷一些也好，正是睡覺的好時光。“
另一個老師道：”好好睡一晚吧，養足精神，明天去參加培訓會，說實話，平常一開會呀，我就打盹兒。“
李國慶笑道：”春困秋乏夏打盹兒，睡不完的冬三月。秋季使人乏呀！“
夜深了，人們都睡了，大通鋪房間的燈全熄了，只開著一進門口的那盞燈，光線微弱，但也能模糊地看出房間中的一些輪廓。
林笙和衣裹在被子里，聞著霉腐的味道，聽著外面瀟瀟的秋雨，睜著眼睛，一點兒睡意也沒有……
他從提包中拿出一張相片，這張相片是他有意讓李國慶多洗一張的，多洗的一張他留了下來。
他平拿相片側向燈光的位置，靜靜地看著。
相片中的她雙手握于身前，稍微歪著頭，長發飄揚，雙腿并攏，亭亭玉立，俏皮地笑著……他看著，看著，嘴角現出一抹笑意……想著她的顧盼流輝，想著她的囈語低喃，想著她的嫻靜活潑……
窹寐思服，輾轉反側……
他取出筆，借著微弱的燈光，側身在相片背面寫了幾行字－－
”瀟瀟秋雨涼涼風，曳曳蒹葭閃閃燈，蕩蕩舟楫婉婉曲，幽幽旅人綿綿情“。
他又平躺下，把相片捧于胸前，閉上眼睛，在一片打鼾聲、磨牙聲、夢語聲中，進入似睡非睡的狀態……
一周很快就過去了，但林笙感覺很是漫長，這并不在于食宿條件的艱苦，而是在于身心距離的長遠……其實，他也說不清楚這種感覺的由來……
回來后，他只去見了劉建強主任，并未去給白碩金主任打招呼。
過了兩天，林笙在樓道里碰見了白碩金，白碩金張口就問：”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林笙支吾地回答：”前天上午……“
”怎么不報告一聲呀？“白碩金冷下臉來，但并不正眼瞧他，”起碼培訓會的內容我得知道吧……“
”哦，我……我以為，我只是……只是跟劉建強主任打了招呼……“
”那是誰同意派你去的？“白碩金提高聲音。
”是白主任您……“林笙低下頭。
”嗯，知道就好。“白碩金撇下一句話后，走了。
林笙懊惱地回到自己辦公室，呆坐在椅子上，回味著白碩金的話，反思著自己的表現。
他知道，白碩金早已對自己有了成見。在領導心目中建立良好印象很難，但在領導心目中自毀形象那卻是非常容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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