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五章    登臺賦

　　“好！”“歸”字方落地，不知是誰帶頭喊了一嗓子，頓時，臺中響起了春雷般的喝采聲。就連自家名字筆劃都涂不周全的夏候惇、樂進等武將也聲震四野地跟著摻和。

　　“你老兄曉得這首詩好在哪兒嗎？”旁邊的人笑嘲。

　　“好在哪？俺個粗人拎不清，不過，只聽植公子嘁嘁、嚓嚓、嘁嘁嚓嚓的恁個樣子念，老子就覺得帶勁得很，倒有點像那些兵娃子在操練下大力時喊的號子！”

　　“過來，”曹操對曹植一招手，等他快步走近，曹操拿起置于榻前的明珰：“拿去吧，是你的了。”

　　曹植一愣，不接：“父親，您賞兒子這婦人的物件做什么？”

　　“什么什么？這是今天文會比試的頭彩，你得它，當之無愧！”

　　曹植想都不想，一口拒絕：“這種婦人之物，兒子不要。”

　　“知道，知道，你要棄身鋒刃端，連命都不要了，這是副耳珰，你就拿回去給你屋里頭的那個人吧。”

　　曹植想了想：“兒婦粗陋，怎配戴這么珍貴的寶飾？聽聞大哥的嫂嫂甄氏賢淑端麗，堪為女中人范，這對明珰，莫如就送給她吧，也算是兒子對大哥的一點點心意。”

　　“哦？”臺中詫異的不只是曹操：“今天這事真正絕了，居然有兩個不愛寶飾的人！”他并不回頭，提高了聲音：“甄氏，聽到了嗎？古有完璧歸趙，今有明珠還主，真正千古之后，另一段膾炙人口的風流佳話也！哈哈哈……”

　　圍屏后甄夫人應聲答道：“丞相氣概非凡，植公子慷慨儒雅，賤妾深為丞相有這樣的佳子，郎君有如此的兄弟而歡欣。”

　　才聽見“丞相”二字，曹植臉色頓時大變，只見他好像被誰推了一把，身子前后一晃，隨即僵立當地，神情極其古怪，先是震驚，然后是不相信，最后，慢慢地，卻是大夢初醒后的那種悵惘和無奈了。良久，方喪魂失魄地，嘴唇翕動，喃喃自語：“天吶！原來……原來……是這么一回事情！”

　　“子建，怎么啦？”心境極佳的曹操拉起他的手，用只有他才聽見的聲音揶揄：“成親都兩年多了，還是個小孩子啊？只聽見個聲音就傻成了這個樣子，要再見了人，那還不又得像子桓一樣，癡立落劍了？”對仍迷迷瞪瞪的曹植擠了擠眼睛：“唉，自古以來，英雄難過美人關哪！”

　　曹植從最初的震驚中醒過神來了，但他人雖已被曹操拉得并肩而坐，卻仍忍不住頻頻掉頭，想從身后的屏風紙壁上，窺見璧人的半分麗影。

　　當他第四次回頭時，“咳咳咳，”曹操不得不發話了：“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動、非禮勿聞！”

　　“哦！”曹植急忙端正身子，可他眼睛雖望著前面，心卻仍盯著后面的曲屏。

　　這時，輕快悠揚的樂曲聲響起，宴會正式開始了。各種醇酒肉食鮮果美點流水般傳了上來。

　　意興高揚的曹操在賈詡等人的輪番敬酒之后，已薄有醉意。這時，善于利用機會的一個人捧著一羽觴湊上來了：“丞相，臣不才，今日得以恭逢盛會，特來敬丞相一羽。”

　　“好！好！”曹操一飲而盡，但見這人踟躕著，并不離開，遂問他還有何事？

　　“哦，是這樣，現朝中東、西曹并立，盡養了閑人了，好像有疊床架屋之嫌，臣以為，這東曹，不如就撤去了吧？”

　　雖已半醉，但曹操心里卻明鏡似的：這人名義上是要裁并東曹，但其真正的意圖，卻是要排擠秉公剛直、不恂私情的東曹椽毛玠。

　　若換作平日，甚至就是在文會之前，這人敢說這樣居心叵測的話，以曹操的脾氣，準讓他栽個眼冒金星的大跟頭，但此時，他心境極佳，于是笑道：“日出于東，月盛于東，東西東西，也是先說東后說西，為什么要裁并東曹呢？”滿堂哄笑聲中，這個人臉紅過耳，急忙低頭逡巡著退下。

　　曹植亦是笑得前仰后合，忽見父親笑得太過厲害，彎腰抱肚，一頭埋進了幾上八件一套，陳湯盛肉的棜案之中了，待再抬頭，那頂絲綢便帽上已淋淋漓漓地，沾滿了汁水，愈發顯得可笑。

　　他連忙伸手，替父親去摘帽子。曹操打他的手：“做什么呀？做什么？你這小子，這么心急著要搶老子的帽子戴嗎？”

　　曹操在子女們的眼中，一直都是嚴厲沉穩、莊重自持、不茍言笑，不怒自威的。這種威儀，雖能令子女們尊敬，卻也令子女們畏懼。直到這一刻，曹植才見到了父親身上那灑脫隨和，令人由衷喜愛的另一面了。

　　于是他也笑道：“是頂好的呢，兒子倒還愿意多瞧上一眼半眼，可就這么一頂又舊又臟的破帽子，您就是送給兒子呀，兒子還不大看得上呢。”

　　“喔？這小子，你越不要，老子就越是要給你，倒看看你戴還是不戴？”曹操一把扯下帽子，就往他頭上摁。

　　曹植笑著躲閃，但又怕父親酒醉身軟，會無力倒地，又要去扶他，這一來，盛肉的籢倒了，裝酒的椑翻了，湯灑汁流，一片狼藉。

　　眼望此景，臺中眾人笑得更歡了：打從建安十三年，先喪曹沖，后敗赤壁至今，已有許久，未曾見曹操這樣開懷大笑過了。而曹植偏還在閃躲，于是，一旁的大官令也笑著上來幫忙：“植公子，您就戴上了吧，長者賜，不敢辭嘛！”曹植苦笑：“行行好，你就別再來添亂了，先把丞相扶回去安歇吧，傷了身子可不好。”

　　望著曹操在曹植的扶抱中踉蹌下樓，然后抬著二人的肩輿在濃重的夜色中冉冉遠去。率領群臣恭送的曹丕直起腰，心中冷冷地笑了：“哼哼，一刺才除，一刺又生！上天這是怕自己太順暢了沒興頭，特地又送個對手來磨練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