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篇 劍鋒的利刃(下)
住院值班大夫,遇到特殊病情就得挑起大梁來,沒有特殊病情,也就隨便走走,觀察一番,不出問題就可以了。藍心月遛到柳秋萍床前停下了。
“你現(xiàn)在感覺怎么樣?”藍心月問柳秋萍。
“左背發(fā)緊,呼吸不暢,老覺得心要從嗓子眼里跳出來。”柳秋萍有氣無力地說。
“來,我給你聽聽。”藍心月用聽診器仔細聽了一會兒說,“沒有什么問題,就是心率快了點。是不是有點緊張?”
“能不緊張嗎?冠心病要死人的!”
“冠心病?誰說你是冠心病?”藍心月問。
“趙主任。我這是第二次住海大醫(yī)院了。第一次在去年十一月,和這癥狀一個樣。一住院就碰到趙主任查病房。她看了我的病歷,說是冠心病,而且說得很肯定,叫醫(yī)生擴張血管。”
“趙主任,是趙禾芳副主任嗎?”
“是的。”
“你等等。”藍心月去拿柳秋萍的病歷。回來后,坐在柳秋萍的床邊翻了半天。“是用了不少擴張血管的藥,但沒有確診為冠心病呀!用藥有效嗎?”
“住了十幾天,一點效果都沒有。反正都用這種藥,回我們醫(yī)院也一樣治療,所以就回去了。”
“聽說你是海平紡織廠職工醫(yī)院的醫(yī)生,還是副院長,是嗎?”
“我們那是小醫(yī)院,也就一百多張病床,設備也不行。”
“后來呢?”
“一直住在我們醫(yī)院里,不見好。似乎這些藥在我身上不起作用。大家都懷疑還有別的病沒查出來?為了確診,這不又來了。”
“這樣吧,明天我?guī)闳ヒ娨娎钪魅危俏业膶煟难懿<遥此惺裁匆庖姟D阏f好不好?”
柳秋萍的眼睛一下亮了起來,說:“真是謝謝您了,您的心真好!”
馬仁啟說的不錯,這柳秋萍也太怪了,剛才還蔫蔫的,像個重病人,一說見主任,立刻有了精神,變了樣,這哪像個病人呀!藍心月見狀笑笑說:“不過你自己得想一想,冠心病不是很可怕嗎?不是立刻就會死人嗎?可是你病了五個月了,這不還好好的嗎?說明了什么?說明你得的并不是要命的病。你說對嗎?”
柳秋萍看著藍心月,好像看到了救星。“大夫,你真神!一句話,我的心就亮了。人們都說,今天值班的是剛從北京回來的研究生。看來這研究生就是與常人不一樣!馬大夫好像也有這個意思,只是沒有直接說出來。”
藍心月笑了,貼著柳秋萍的耳朵悄悄說:“他是趙禾芳的研究生,不好否定導師的結(jié)論。”說完向柳秋萍擠擠眼,意思是保密,這話不能傳出去。
保密,只有好朋友之間才有共同的秘密。這一動作,立刻把兩個人拉到了一起,成了好朋友。
“大夫,你貴姓?”柳秋萍不好意思地問。都成了好朋友,還不知道人家的姓。
“什么貴不貴的,我叫藍心月。就叫我的名字好了!”
“哦,藍心月!這個名字好像在哪兒聽到過。”
“我聽你的名字也耳熟。你是哪里人?”
“吉林榆樹。”
“什么?咱倆是老鄉(xiāng)!”這一下,藍心月可真暈了,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天下還有這樣的事?容貌像,身架像,說話像,聲調(diào)像,還是老鄉(xiāng)。
“不過早就出來了,五三年就到了唐山。”柳秋萍接著說。
“看來給我沒什么關系,我家沒有唐山的親戚呀!”藍心月有些失望,也就轉(zhuǎn)了話題。“你愛人每天都來看你?”
“啊。不過,我對不起他。他太忙,正是寫畢業(yè)論文的關鍵時刻,我把他給耽誤了,能不能畢業(yè)還是個問題呢。”說著說著,就要落淚。
“畢業(yè)?論文?哪個學校的?”
“北大的,搞中國哲學史。”
“北大的研究生?”
“是的。”
“叫什么名字?”
“劍之鋒。”藍心月盡管有思想準備,還是不由自主地抖動了一下。
“你認識?”柳秋萍覺察到了,問了聲。
“不!不認識。只是覺得名字熟。”
十八年了,藍心月終于聽到了劍之鋒的名字。日夜思念,把人的心血都耗干了。沒有想到,今天突然看見了。讓她平靜,實在是不可能,談話也只好到此為止了。
“不早了,咱們明天再聊。”藍心月看看表,“明早交班后,我來找你,去見李主任。”
柳秋萍點點頭,用誠摯的、感激的眼光看著這位新結(jié)識的、似曾相識的知心朋友。
就本心而論,藍心月很想再談下去。劍之鋒的一點一滴,對她來說,都是甘露。饑渴了一十八個年頭,那可是六千五百多天啊!天天在盼。怎么熬過來的?只有身處其境,才能體會到其中的苦楚。可是不能談了,一聽到“劍之鋒”三個字,她就再也無法控制自己。明天再談吧,反正柳秋萍一天兩天又不走。
明天再談吧。談什么?談劍之鋒?你對人家的丈夫怎么這么感興趣?人家的丈夫怎么樣,和你有什么關系?回到醫(yī)生辦公室,自己一個人坐下來的時候,藍心月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處在十分尷尬的境地。
藍心月呀藍心月!難怪劍之鋒稱你為“可憐的妹妹”。說你可憐,你也真夠可憐的!
當你發(fā)現(xiàn)自己愛上劍之鋒的時候,你多么幸福,可是你又多么痛苦。因為你心里明白,有一個繩索套著你,你的愛不合于現(xiàn)實,只能想想而已。所以,你在向心愛的人表達自己的愛情時,就沒有指望這種愛會開花結(jié)果。
當你想委曲求全,向套在自己身上的繩索低頭、妥協(xié)的時候,可偏偏上天不同意,給你降下一個大大的災難,讓你不可能再往前走,必須回頭。
當你爸爸準備給你松開繩套,還你自由的時候,你卻把自己心愛的人給丟了,十八年都杳無音信。
當你心愛的人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的時候,你卻沒有權(quán)力再擁有他,因為,他的身旁站著他所愛的妻子。
你失卻了所有的一切,就感情而言,真是走投無路了。能不說你可憐嗎?
你說,還談不談?還有什么可以談?你說,如果能與劍之鋒見一面,你見還是不見?
她的心亂了,她沒有了任何指望。
不過,她還是想找一點安慰,那就是,給柳秋萍一個科學的診斷,讓她恢復健康。之所以要這么做,不僅是因為柳秋萍一見如故,渾身洋溢著親切,更是因為她是劍之鋒的妻子,是劍之鋒所愛。自己不能得到劍之鋒,但卻永遠愛著劍之鋒。自己愛他,就要愛他所愛。幫助劍之鋒的妻子恢復了健康,也就把自己的愛傳導給了自己所愛的人。在心無所倚的時候,這也算是一種慰藉吧。
對了!還有。她還有一種渴望,想要揭破一個謎底。那就是,十八年前,劍之鋒為什么沒有給她回信。這是她的心病,她需要這個謎底,用以愈合一下心里的創(chuàng)傷。有鑒于此,與劍之鋒見上一面,也是可以的。自己又不向他索要什么名分,只不過想要讓他親口說說實情。
這兩個要求不算過分,她都得到了滿足。不過卻沒能與劍之鋒照上面,更沒有與劍之鋒說上話。謎底是她爸爸賜給她的。
四月四日上午九點,藍心月帶著柳秋萍來到海西醫(yī)學院第一附屬醫(yī)院心內(nèi)科主任李明曉的辦公室。
李主任,五十多歲。頭發(fā)稀疏,精神矍鑠,言語緩慢,平易近人。聽藍心月說完情況,便仔細看起了柳秋萍的病歷。化驗單,試驗報告,心電圖,處方,厚厚的一摞。有海大醫(yī)院的,有海平紡織廠職工醫(yī)院的,僅心電圖就有三十多張。有病情嚴重時做的,有平常監(jiān)測時做的。
“得病前做過心電圖嗎?”李主任問。
“沒有。原先身體挺好的,沒有檢查過身體。大學畢業(yè)體檢時,還沒有這一項。”柳秋萍說。
李主任把發(fā)病前后情況、治療情況、家庭情況、工作情況問了個遍,做了一番檢查。對藍心月說:“這是一個很有研究價值的病例。從心電圖和直觀癥狀看來,很像冠心病。但從各種試驗結(jié)果和病情變化看來,不是冠心病。你看這些心電圖。一般說來,S-T段低是心肌缺血的表現(xiàn),可是應該有所變化。病情嚴重的時候,表現(xiàn)就應該嚴重。病情穩(wěn)定的時候,就應該有所恢復。可這三十多張心電圖,不管病情如何變化,基本都一樣,S-T段低。可惜的是,病人在發(fā)病以前沒有做過心電圖。如果做過一次,有個對比,那就更有說服力。在沒有對比的情況下,我們只能做這樣的分析:病人的心電圖就是這樣, 不是病變所致。現(xiàn)代醫(yī)學,不管任何試驗,不管任何檢測,它的標準都是從常規(guī)人群的抽樣中得出的。它能代表大多數(shù)人,但卻不能囊括所有的人。有相當一部分人,在健康狀況下,就不符合檢測標準。這個病例應該就屬于這種情況。所以,她的心電圖,不能作為她有冠心病的依據(jù)。
“另外,從治療效果看,也不能診斷為冠心病。心肌缺血,對人的身體影響很大,死亡率很高。一旦出現(xiàn)缺血癥狀,必須盡快給藥,以求緩解,不然的話,很容易造成嚴重后果。就現(xiàn)用藥物來看,搶救病人的效用還是明顯的。可是它對這一病例基本不起作用。說明什么?說明病人的癥狀不是心肌缺血所致。如果是心肌缺血,不要說持續(xù)五個月,就是幾天也不行。
“左胸疼痛,左背發(fā)緊,呼吸不暢,心率加快,心肌缺血有這些癥狀,但是并非只有心肌缺血才有這些癥狀。就檢查結(jié)果看,引起這種癥狀的其他原因尚沒有依據(jù),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植物神經(jīng)失調(diào)。患者工作壓力過大,家庭沒有緩解壓力的環(huán)境,時間過久,神經(jīng)難以支持,就會造成植物神經(jīng)失調(diào),出現(xiàn)各種病患癥狀。如果及時調(diào)理,改善環(huán)境,轉(zhuǎn)移興趣,釋放壓力,是可以在不太長的時間內(nèi)得到緩解的。但是患者偏偏是醫(yī)務工作者,對冠心病的危險性過分關注,對冠心病的癥狀過分敏感,再加上一頂冠心病的帽子戴在她的頭上,又是權(quán)威醫(yī)院給戴的,這兩種因素加在一起,負擔就越來越重。不但沒有減緩植物神經(jīng)疾病,反而催動它更加惡化。這就是幾個月治療不見效果的原因。
“人的身體,不僅受著生理的支配,而且受著心理的支配。只管生理疾病,不管心理作用,這是醫(yī)生的大忌。這個病例就是一個很好的證明,我希望你把它引入你的論文之中,很有說服力。
“好吧!今天就說這些。我不是患者的主管醫(yī)生,不能下什么醫(yī)囑,只供主管醫(yī)生參考。”
出了李主任的辦公室,柳秋萍覺得天高氣爽,呼吸通暢,籠罩在心頭的烏云隨風飄散了。原有的癥狀雖然沒有完全消失,但卻好像潮水向下退去一樣,沒了勁頭。她很激動,但卻不敢相信,難道這是真的嗎?
“太謝謝你了,藍大夫!”柳秋萍不知道該說什么好,順口就又稱起了‘藍大夫。說完便拉起藍心月的手,放在自己手里摩挲著。她的心境全在這雙手上了。
“你還是這么客氣,實際上我倒應該謝謝你。你不看,李主任用了一個多小時。你覺得是在給你診斷?那也不錯,但他同時也是在給我上課。我的畢業(yè)論文是《心臟病與心理機制》,快結(jié)稿了,只是病例不夠典型。恰好你為我提供了典型的病例。你說是不是我應該謝謝你?”藍心月一邊說著,一邊把另一只手放在柳秋萍的手上。
“啊,那可真好!心月,我就叫你心月吧!說心里話,能認識你,真是我的福氣。昨天一見面,我就覺得你像我的親人。現(xiàn)在看來,我們真是有緣分。下午,你又不上班,和我們一塊到對面公園玩玩,好不?”柳秋萍說。
“和我們一塊”,顯然也包括劍之鋒了。藍心月稍一猶豫,便答應了。她下了決心,與劍之鋒見面,與劍之鋒對話。當著柳秋萍的面,把心里話全倒出來,把不回信的原因弄個明白。這樣也許自己便能解脫出來。
可是上天卻不給她這個機會。下午兩點,還不到家屬探視時間,家里就來了電話,要她馬上回去,爸爸病危,不見她不合眼。
十八年來,藍青林心中的小鬼一直在折騰。眼看心月從十八長到了二十八,又從二十八越過了三十,再從三十到了第三個本命年,孤身一人,無心婚配,他的心就像刀割一樣。長期的心理抑郁,加上特殊時期的種種磨難,在他的身上坐成了病。在他早期的腸粘連處生出了許許多多小疙瘩,之后便迅速蔓延開來并且惡化,不幾個月,便轉(zhuǎn)移到肺、肝、腎。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不能手術(shù),只好回家“休養(yǎng)”。
藍心月,一九八0年十月到北京阜外醫(yī)院畢業(yè)實習,從信里知道爸爸病了,但知道的不具體。家里怕影響她的學習,淡淡提起,沒告實情。一九八一年四月二號她返回海原,第二天就排她值班。第三天是周六,她準備晚上回去。這不,還不到晚上電話就來了。不叫她不行了,藍青林要見她,急得很,晚一點就見不到了!
藍心月突然接到這種消息,心急火燎,匆匆上路,甚至沒有顧上和柳秋萍打招呼。
當她掀起簾子,邁進門坎的時候,爸爸已經(jīng)不行了。母親、小姨、小姨夫風雨立,還有心珠和心珠的丈夫歐陽清,圍在病榻前,抹淚的抹淚,呼喚的呼喚。看見心月進了門,同時喊了起來:“心月回來了!”
聽到喊聲,藍青林精神了,還用兩手支著半坐了起來。趙梅君扶他躺下,他向著心月,伸著雙手。
藍心月叫了一聲“爸爸”,便撲了過去,握住爸爸的雙手,伏在爸爸身邊。“怎么不早點告訴我?”說完便哭了起來。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爸爸總算走前還能見你一面,了了爸爸終生的悔恨。”藍青林把手抽出來,輕輕地摟住女兒的頭,撫摸了又撫摸。“心月,爸爸的寶貝女兒!爸爸生了你,爸爸愛你,可爸爸害了你,讓你受折磨,讓你受委屈。這是爸爸終生的悔恨,無法贖回的罪過。爸爸不求你原諒,只求你能想開一些,過得舒心一些。要是那樣,爸爸還能夠得到一點寬慰。”說著,把手伸向枕頭,從下面摸出一個大大的、厚厚的信封來,送到藍心月面前。“給你吧孩子!劍之鋒的信。全在這里了。”
藍心月抬起了頭,盯著這個信封,愣了神。聽見劍之鋒的名字,她不敢相信。接過大信封,從里面抽出了一摞信。一封,兩封,三封,四封,五封,信封右下角都印著紅紅的四個毛體字,“北京大學”,下面用藍色水筆寫著“6311信箱”。還有第六封,右下角印著“北京醫(yī)學院”五個紅字,下面用藍色水筆寫著“醫(yī)療系63級”。
藍心月驚呆了,望著爸爸。面前是他最親最親的爸爸,他疼她,他愛她,可是他卻隔絕了她的生命通道,把她逼上了絕路。她不相信這是真的,她不能承認,她也不能承受。只聽“哇”的一聲,藍心月大哭起來,隨后站起身來,就往外跑,跑得飛快。要去哪里?去追十八年前的劍之鋒。劍之鋒在向她召喚,慢了就來不及了,就再也找不著了。
藍青林坐了起來,大聲喊:“攔住她!”隨之向后一仰,斷了氣。
風雨立和歐陽清飛快地追了出來。追出了宿舍大院,追出了技校大院。馬路上汽車飛馳,藍心月渾然不知,隨意亂跑。風雨立急了,幾個箭步,奔到了藍心月側(cè)面,拉住了她的一只胳膊。藍心月以風雨立為軸心,轉(zhuǎn)了多半個圓,一下倒在了風雨立的懷里,不省人事。
藍家真慘!一個死了,躺在外屋的榻上;一個昏厥,躺在后屋的床上。一個是愛女兒的爸爸,他的妻子伏在他的身上號啕大哭;一個是愛爸爸的女兒,她的小姨抱著她高聲呼喊。一個是無意害了女兒的爸爸,死不瞑目;一個是受害而不能報怨的女兒,無法申冤。天塌了,藍家大亂。
藍青林去了,劍之鋒的信來了,藍心月的心碎了,下面的路怎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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