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黃昏時分,尹延年捕到一尾吻生長刺的青色大魚,雖仍腥氣,卻比海蜇要好得太多了。但尹、晏二人卻仍是食不下咽,勉強吃了幾口,吸食了一點魚汁,余下部分又全進了王玉杰的肚子。
目注王玉杰津津有味地撕吃生魚,尹延年佩服不已:“這魚好像挺對王公子的口胃?”
王玉杰直直脖子,咽下最后一口魚腮:“尹兄此言差矣,不是這魚對小弟的口胃,而是小弟要留了這條命,有大事要做!”
“哦?”
王玉杰仔細吮凈了食指尖上殘留著的那絲魚血:“打小家嚴就三番五次地叮囑小弟:人活于世,要記住的道理有很多,但其中,最最重要的一條,卻是‘人不為已,天誅地滅’!只有記牢了這一條,再加上個‘狠’!字,才能干大事、成大業。俗話不是常說嗎:“無毒不丈夫?”只有有一般人所沒有的“狠”,方能成一般人不能成的偉業。”
他越說越亢奮,暗淡無光的眼睛也明亮了:“說句心里話,尹兄您們嫌魚肉稍稍生腥,就吃不下去,小弟卻只當它是活命的根本,別說區區一點生魚肉了,說句不是自我吹噓的話,要真被逼到了絕處,就是人的腐尸,小弟也一樣能兩眼一閉,只當它是熊掌燕窩吞了下去。”
尹延年苦笑。
晏蓮影腹中一陣翻騰:“千秋萬世之后,王大俠定能名垂宇宙。只是,要是有人得知,王大俠也曾有過謀害不會武功的女子,竊奪非屬自己的財寶、污辱受傷無力的救命恩人,甚至還想吃人腐尸這些“偉大的事跡”時,卻不知那些對王大俠頂禮膜拜的后人們,臉上又會作何表情?”
“英雄成大業不拘小節!何況成王敗寇,這是千古不易的至理。小弟只須大名既享,自會有史官文人為小弟書碑立傳,宣揚美名。至于那些不值一提的“小節”,自是不會寫到書中,刻在碑上的。嘿嘿嘿,晏姑娘,你敢不敢賭?若小弟成就了萬世英名,不出半天功夫,就再不會有人還記得小弟曾做過的那些“小事”了。就算有人不自量力,一定要翻那些陳芝麻、爛谷子,哼哼哼,小弟大人大量,當然不會跟他斤斤計效。但也肯定會有那忠貞不貳之臣,請他到那安靜的去處,好好地訓誡開導他,最后一定能令他憣然悔悟、痛覺前非的。”
“那他要還是執迷不悟呢?”
“嘿嘿,那這種不知死活的混賬東西還留著干嘛?早死早投胎算了!”
發完這一番宏論,王玉杰面生金光,倒好像就這片刻的工夫,他已有了萬世的英名。
沉默良久,尹延年深吸了一口氣:“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沒想到,王公子竟是一位胸中深有韜略的萬世英才?從前,我倒真的小覷你了。”
王玉杰頭腦正熱得發暈:“哪里?哪里?尹兄過獎,其實,僅止對自己狠,也還是不夠的,在最最要緊的關口,卻是須對所有的人都要下得去手,那才是成就大業的料。”
“哦?王公子所說的“所有的人”,也包含自己的親爹、親娘嗎?”
“當然!”王玉杰面顯輕蔑:“你瞧過前后漢書嗎?”不覺間,他對尹延年的稱呼也改過了。
“嗯,王公子指的是項羽、劉邦廣武對峙時,項羽要把劉邦之父劉執嘉烹做肉羹的那一段歷史么?”
王玉杰贊許地點了點頭:“不錯,看來你還是讀過幾天書的,想正當其時,劉邦若顧念啥父了子了的一點私人之情,擅自退兵,那他以后怎還能稱帝做祖,開創漢室四百年的江山?可笑莽夫項羽,竟連啥結義兄弟的情義都要講,鴻門宴該下手的時候,又在乎啥不以強凌弱?活該他后來烏江自刎,現在我們這些后人聊起來,誰不艷羨劉邦,譏笑項羽?”
尹延年嘆氣了:“千秋功業千秋夢,徒與后人做笑談!”
晏蓮影十分氣忿:“喂!姓王的,現在沒吃沒喝的,只怕船板上這三個人連三天也未必挨得過去,到了那“最為要緊”之時,你是不是就該生吃我跟尹大哥了?”
王玉杰不假思索:“當然。”
話方出口,他腦中嗡地一下,酷熱的烈日下,背上唿地出了一層白毛冷汗:糟了糟了,一時大意,禍從口出了!
逡巡了一下尹、晏二人的臉色,訕笑:“啊喲,看小的剛才都瞎掰扯了些什么?晏姑娘,您剛剛問小的什么?小的被這毒太陽曬暈了,沒聽清楚,您是問小的三天后還要不要吃生魚肉么?嘿嘿……”小心窺伺尹延年的神情:“啥千秋大業,小的算個屁!敢想那種好事情?不過是太氣悶了,說個笑話而已。”
尹延年憐憫地看著他:“可我不以為,王公子方才所說的那些,只是個笑話。”
王玉杰額上冷汗涔涔而下,不知何時,海上風浪又起,他卻燥熱難當,眼光四下里轉動,似是要找個可以逃走的地方:“尹公子總不會是要向一個身負重傷、穴道又被封了的人下手吧?”
尹延年嘆了一聲:“的確,我這一生,還從沒與一個受了傷的人交過手……”
“多謝尹公子大人大量……”
“但,你太卑劣陰毒,”尹延年打斷了他:“我今天要是放過了你,那今后,不知還會有多少無辜的“別人”,要做了王公子你萬世偉業的墊腳石?”
風浪漸急,船板顛動不已。王玉杰汗出如漿:“哼哼,兩個對付一個,況且這個人又受了重傷,被封了穴道,你們也太狠了!”
“趙君子,你剛才不是還在神侃什么不拘小節么?不是還在教訓我們這些成不了氣候的蠢才膿包,要對天下所有的人都要“狠”么?”
“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不殺你,但,像王公子這般的“萬世英才”,還是沒有武功要好些。”
王玉杰一怔:“你,不是要殺我?只是要廢了我的武功?”
尹延年出指如風,已解開了他肩井、前庭等穴:“你穴道雖解,但腿上有傷,現在許你先攻我三招,我不會還手、閃避,或是用自身內力反擊,三招以后,我們公平決斗。”
晏蓮影大驚:“尹大哥,不行,他的武功很強的。”
“他有傷,我不能占他的這個便宜,晏姑娘,不要再說!”
王玉杰深吸了一口氣,臉色鐵青:“本公子從見你以來,還不清楚你的姓名來歷、師承何人?”
“我叫尹延年,祖藉姑蘇,現居長安,恩師馮由。”
王玉杰心思:“馮由?從來就沒聽說過,顯然不是啥武林高手。臭麻子自昨夜以來,也未見身手有啥高明之處。他能點了自己的穴道,那也只是當時自己疏于防范,被他偷襲。現他居然如此托大,讓自己先打三掌,王家的家傳絕學是“正氣劍法”,可爹傳給自己的那一套“君子掌”又豈是弱的?
算計已定,遂道:“王某平生雖曾在一些細枝末葉上稍微不妥,但大節上是問心無愧的,今天我身受重傷,本不欲跟你們一般見識,但被你二人苦苦相逼,須怪不得我……”
“不行,尹大哥,對付這種小人,不能講什么江湖道義,你別擇善固執。”
晏府與王家相交日久,晏蓮影深知王玉杰的一身武功已十分高強。兩年前,她曾聽二哥晏云孝描述,王玉杰以二十四式“君子掌”,在五十招內擊斃了湖廣三杰。而湖廣三杰中的無論哪一個,在江湖中的聲名,都要強過尹延年的師父――馮由,一百倍!
現她聽尹延年竟要不閃避、不還手,讓王玉杰先打三掌,便是塊大青石亦要被一掌擊碎了,何況文質彬彬的尹延年?她又焉能不驚?
但尹延年對她的話卻充耳不聞,緩緩起身,面王玉杰而立。
風浪愈來愈大,船板被海浪翻卷,一忽兒升上半空,一忽兒又擲下谷底。三人均難以立足。海水劈頭蓋臉地亂澆,眼睛都快要睜不開來了。
尹延年將那根船纜撿起,一端遞與晏蓮影,另一端系住自己的腰:“晏姑娘,把它系在腰上,抱緊我,別松手!”
一言未畢,山呼海嘯中,第一掌,無聲無息地突然拍了過來。尹延年屹立不避,挺身受了這一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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