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明后之嬉游兮,聊登臺以娛情。
見天府之廣開兮,觀圣德之所營。
建高殿之嵯峨兮,浮雙闕乎太清。
立沖天之華觀兮,連飛閣乎西城。
“好!好開場!好氣勢!”脫口贊了這一句之后,他急忙接著往下念:
“臨漳川之長流兮,望眾果之滋榮。
仰春風之和穆兮,聽百鳥之悲鳴。
天功恒其既立兮,家愿得而獲呈。
揚仁化于宇內兮,盡肅恭于上京。
雖桓文之為盛兮,其足方乎圣明。”
見曹植忽然止笑屏聲,緊抿雙唇,豎起雙耳,全神貫注地聽著曹操那越來越高亢,也越來越激動的朗誦,張郃調侃他:“哎呀呀,可嚇傻了吧?聽聽人家這作的,比你的可是要好上百倍去?”曹植瞅瞅他,臉上浮現出一層得意、忸捏,而又掩飾不住的笑意:“這……是我的賦!”
“啊?”張郃吃了一驚。
“休矣美矣!惠澤遠揚。
翼佐我皇家兮,寧彼四方。
同天地之矩量兮,齊日月之輝光。
永尊貴而無極兮,等年壽于東王。”
“哈哈哈……哈哈哈……”念完最后一句,曹操仰天大笑,好半天才平靜了下來:“好賦!好賦!”高揚賦稿:“眾卿,此賦當得今日文會之第一嗎?”
“當得當得!”眾臣僚均心悅誠服地連連頜首。
“何以當得?”
時為朝中重臣侍中的荀彧躬身回答:“此賦寓景于情,情景交融,而這份由景而生之情,又非小兒女態的纏綿之情,而是心懷萬丈、豪情勃發的大丈夫之情,此篇登臺賦行文壯麗、才氣橫溢,確為今日之第一!此等大手筆,座中除丕公子者,余人莫能為也!”
他的話,亦是臺中所有人的心里話,但賈詡扭臉一看曹丕,卻暗吃一驚,只見他雙唇已抿成了一條直線,臉上如被抹了一層鍋灰,看那付倒霉樣子,無論如何也不像是剛剛賦文奪冠的人。
曹操朗聲問:“此篇奪冠之賦,是何人所作呀?”
“回丞相話,”每收一篇賦,就將作賦之人的姓名及賦文的第一句抄錄下來的大官令應聲答道:“這篇《登臺賦》乃植公子所作。”
此言一出,四座皆驚。曹操一愕,側望已悄沒聲地溜回到席位上的曹植,審視著這個兒子臉上那故作平靜的,矜持的笑容。眼中,不是喜悅、欣慰、也不是作為父親的得意,而竟是狐疑!漸漸地,竟流露出了一絲氣憤:“這!”曹操指尖一戳那篇《登臺賦》,聲色俱厲:“你是找誰人替你代寫的?”
曹植一愣:“父親竟然不相信我!”一股血氣直貫頭頂,他倏地起身,幾步到臺中跪下,既是委屈,更是氣惱地大聲應道:“兒子十三歲時,已能熟誦《詩經》、《論語》及辭賦幾十萬句,可以言出為論、下筆成章,父親要是疑心兒子作偽,現在就可以當著臺中這眾多大人、先生的面考較兒子,兒子再狡獪善騙,也不可能在這里請人代作了吧?”
“哦?”曹操拈髯,仔細打量著這個已讓他另眼相看的兒子,沉吟半晌,點頭:“好吧,你既讓我試,那你就把你的平生抱負作一首詩來,讓我和諸位先生們都聽聽。”
臺中所有人,包括曹丕都明白曹操的心思:若令曹植作一首銅雀臺詩,那他的賦若是早測父意,請人代作,那完全有可能順便請人代作幾首詩來預備著。現在曹操出的這個詩題,其實更適宜作賦,但曹操卻偏令他作詩。此詩之難作,令王粲、應玚、徐干等這些慣為詩文的行家里手也覺撓頭。
眾人均想:以賦為詩,又是于倉促之間,說真格的,就算能做出一首勉強應付得過去,文從句順的詩都讓人撓頭,更何況,這首詩還須做得與那篇《登臺賦》不相上下,否則的話,賦優詩劣,高下立見,那曹植的文才以及他的為人如何,就都要令人從頭審視了!
曹丕嘴角不禁浮出了一絲冷笑,好整以暇地調整了一下坐姿,等著接下來曹植的好看:“哼!就是抄,也不要抄得那么快嘛!請人代作?瞧不出來呵,嘴殼上的那層黃還沒蛻凈,翅膀都還軟耷耷的呢,就也學會耍心思了,小聰明耍過了頭不是?這下沒法下臺了吧?”想到這,非但方才落敗的沮喪一掃而光,且還比自己奪了頭名更覺痛快解氣。
只見眾目所集的曹植略一沉吟,對曹操道:“父親能讓兒子邊踱邊作么?嘿嘿,”一撓后腦勺:“兒子有個怪毛病,作詩要邊踱邊作,只有在踱步的時候,這里頭才靈光。”
曹操啼笑皆非,也不知是因為那天真未鑿的動作,還是這稚氣可笑的作詩方法。首肯了曹植的請求,心中未免失悔:年青人爭強好勝,愛出風頭,請人代作,這種行徑固然可惡,可畢竟也是為了邀自己的歡寵,而自己卻如此苛責于他,竟似是存了心要掃他的臉,一點回旋的余地都沒為他留,如此峻厲,是不是也太過火了些?可這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他只得寄希望于曹植待會兒作出來的詩不至于太拙陋低劣。
曹植一手負于身后,另一手時而敲敲額頭,時而摸摸耳廓,顯是正在專心構思。這時全臺人均屏聲靜氣,不敢發出一絲半毫的響動聲來。
王粲、徐干、應玚、阮瑀等一眾平時與曹植交好的文友,此時均又恨又急,既恨他不該用這么卑下的手段來邀父寵,弄巧成拙,反要出丑,又急他此時進退失據,無法收場。徐干心想:“唉!今天劉楨要是不病,來了就好了。他素有急智,興許倒能想出個什么主意來,替植公子解了這圍,可現在……現在可怎么辦呢?”
左一步、右一步,不知不覺間,曹植踱到臺邊去了,已面寒如鐵的曹操正想叫他回來,別再在眾人面前丟這個人、現這個眼。卻見他一拍前額:“有了!”停步、轉身:“兒子的詩作好了!父親及諸位先生請聽!”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借問誰家子,幽并游俠兒。
少小去鄉邑,揚名沙漠垂。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參差。
控弦破左的,右發摧月支。仰手接飛猱,俯身散馬蹄。
狡捷過猴猿,勇剽若豹螭。邊城多警急,胡虜數遷移。
羽檄從北來,厲馬登高堤。長驅蹈匈奴,左顧凌鮮卑。
棄身鋒刃端,性命安可懷?父母且不顧,何言子與妻?
名編壯士籍,不得中顧私。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
詩還未誦完,曹操已是驚喜交集,徐干等人卻是繃緊的身體立刻松軟,偷偷抬袖,拭去額上急出的一頭熱汗。而賈詡、荀彧等人訝異之余,臉上俱現出了佩服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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