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自己來到了天堂,因為一束白光射進了我的眼睛。但,我很快意識到這是個可笑的錯誤,盡管我模糊的眼睛似乎看到了身后長著一對白色翅膀的天使。
“先生,你能聽見我說話嗎?”一個聲音突然讓我的各種感官好像從沉睡中一同覺醒。
我不停地眨著眼,想讓它們看清楚周圍的狀況,至少是看清跟我說話的人。
“你能看見我嗎,先生?”那個聲音繼續道。
我努力地想要點頭,可,我才發覺自己處于一種很別扭的姿勢。伴隨著我聽到的“滴、滴……”的聲音我才明白,那是生命維持系統在提示著我還有心跳。我的脖子大概是戴著護頸,全身似乎也都不能動,鼻子里還插著令人難受的管子……這不是天堂,而是地獄。可那個聲音讓我相信自己確實還活著,并不在天堂,也不在地獄,而是在醫院的病房里躺在病床上,跟我說話的正是醫生。
我隱約聽到醫生說,三個星期前,我被兩個漁民在海邊發現,送來時全身有很多處骨折、挫傷、外傷,但并無大礙。可最要命的是頭部的撞擊,可能會造成中度腦震蕩,如果惡化,會永久性失去記憶……總之是這類的,威脅性的、警告性的語言。不過話說回來,我的頭確實很疼,起碼剛才我試圖抬起它來的時候,那種感覺就好像被海浪裹挾著猛地砸到巖石上。現在,我感覺有些天旋地轉,病房大概已經變成了天堂和地獄的結合體,攪得腦子亂七八糟。醫生的話越來越遠,聲音越來越小,我感覺自己又回到了他所說的被漁民發現之前的那個時候,那時大概就是這樣吧?麻木已經代替了疼痛,眩暈越過清醒得意的占了上風。
再次醒來時,已是又一個星期之后。我已經完全清醒,眼睛也不再模糊。聽力好像也出奇的好。而且更大的進步在于,我能夠開口說話了。哦,不要笑。這在一個受了重傷,經過治療基本康復后的人來說絕對是件可喜可賀的大事。雖然我的嗓音有些沙啞,而且感覺舌頭還稍微有些短,但我為自己能夠在大病初愈后首次發表自己的“意見”而感到十分高興。
“伊文斯·戈約爾醫生。”我的第一句話是這么說的。
我看到醫生很驚奇,但隨后我想他明白了,一星期前在他用可惡的白光手電照過我的兩只眼睛之后介紹他自己時,我潛意識中的憤怒使我一下子就記住了他的名字。我看到他沖我微笑了一下,說:
“很高興您能記住我的名字。”說著,他擺弄了一下寫著他名字的胸牌給我看。
我也嘗試著微笑,可臉上的肌肉仍有些微痛感,使得我不得不趕緊收了回來。
“我不得不說,您恢復得非常快,也…非常好。”他看著手上的報告,認真的比對著各項指標,之后又看向我,“你能試著告訴我你家人的聯系方式嗎?我想他們現在一定非常擔心。”
這句話讓我頓時收回了剛剛想要說的話。其實我正想說,我被發現后送來醫院時身上一定已經沒有任何可以證明我身份的東西了,而我現在完全記不得到底發生了什么,甚至連自己叫什么都想不起來了。這話或許會讓醫生感覺自己為病人診斷的非常準確,但,這也同時證明了目前所有人可能都會對此事無能為力的狀態。
“那里是你被送來時身上穿的衣服,”場面有些尷尬,醫生繼續說,“呃,不過現在是穿不了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可以穿我的,咱們兩個的體型好像差不多,哦,它們在那兒。”順著他的指引我看到了靠窗邊的一張刷白漆的木頭桌子上放著的一疊干凈的衣服和一雙鞋子。
經他這么一說,我才開始仔細打量起眼前這位把我從死亡線上拉回來的醫生。他身材勻稱,年輕的臉上一雙大大的眼睛如果不是因為有顯得比較陽剛的短發襯托的話很有可能會被人誤以為是個女孩子;他的手很白、很細,恐怕除了拿手術刀之外很少干重活;他的腿和上半身的比例剛剛好,整體看上去很健康,很陽光,但要是不穿著這身醫生的行頭我肯定認為他是個歷史系的大學生。可他說的我和他的體型差不多這話使我熱切的想看一看自己的樣子,失去記憶的痛苦暫時可以擱置起來,而不能再像原來一樣了解自己會是更加令人恐懼的。
醫生似乎是看出了我的想法,他讓護士小姐拿來一面鏡子,說著本來不應該讓我提早看見自己的樣子,因為身體還沒有恢復完全,但還是把鏡子輕輕地遞到了我面前。
看著鏡中的這個人我感到非常陌生,但他起碼填補了我腦中一小部分的空白。我在心里不停地告訴自己這個人就是我,由于身體仍沒有痊愈而臉色蒼白,但這張同醫生一樣年輕的面龐讓我對找回記憶又充滿了信心。我想站起來看,可是被醫生制止了。
“你會看到全身的,不過不是現在。貝蒂。”他叫護士拿上鏡子并示意她離開,然后轉向我,“你現在只要好好休息,觀察兩天之后就可以轉到普通病房了。至于與你家人如何聯系,如果你實在想不起來就不要想了,以免使病情加重,再轉成腦震蕩后遺癥就麻煩了。哦,對了。順便說一句,”他臨走之前回過頭來說,“你手腕上的紋身不錯。”
由于醫院統一為病人準備的衣服對我來說有些大,所以我一直都不知道自己的手腕上還有醫生說的什么紋身。但聽到他這么說,我心中頓時升起一股好奇,我抬起手腕,端詳著紋在上面的一圈很美但又很讓人不解的圖案:一串數字、一只奇怪的飛鳥和一些看上去非常妖嬈艷麗的花朵。它們相互交織著,似乎沒了其中哪一樣都會使整個圖案黯然失色。
這時,護士貝蒂推門進來打斷了我欣賞這紋身的“雅興”。我只得暫且放棄,然后和她交談起來。兩天之后,如伊文斯醫生所說,我轉入了普通病房。在這期間,我了解到一些事實:我現在身處南太平洋的一個小島上,這個島因為面積不大,居民不多,發現時間也比較晚,所以在世界地圖上并未被標明。此島取名為初島,不僅僅因為它的美,更因為這個島上被人類活動影響的較少,到現在仍舊基本保持著原始、自然的狀態。我所在的醫院是這座小島上唯一的一家醫院,伊文斯醫生是四年前志愿到這里來工作的,而護士們全部都來自當地。由于和南太平洋上的其他島嶼相距較遠,初島的信息非常閉塞,交通也極為不便。像我這樣不明身份的人來到這里根本無從考證,所以這個島也是蘊藏著危險的地方。但是,無論我是因為什么原因來到這里的,我都受到了好心人的照料,沒有他們我想我失去的就不僅是記憶了。
兩天后的一個傍晚,我穿上了伊文斯醫生給我的襯衫和牛仔褲,還有一雙很合腳的鞋子,來到了護士貝蒂所說的病房窗子對著的那片空地上。我走出去不遠然后回頭看了看自己所在病房的窗子才發現,這么些日子我都與如此之美的景色距離那么近,要是不好好看看豈不可惜。這是個開放式的醫院,沒有圍墻或是柵欄封閉著,所以才顯得那么貼近自然。我現在就站在這片空地上,不遠處飄來了陣陣花香,我想那一定是醫院正門(護士貝蒂跟我說過)的花壇里正在怒放的鮮花要為這海島的傍晚增添一絲美妙的氣息。我繼續向前走,海浪的聲音仿佛離我越來越近,就像貝蒂說的,醫院建在了海邊,當有人病故或是因為年邁走完了其一生的時候,它會為他們舉行簡單的海葬儀式。
我終于走到了海邊。雖然這里距離海面還有一定高度,但并不影響欣賞美景的心情。夕陽的余暉靜靜的灑在海面上,隨著層層海浪一起一伏,海風帶著海水的咸味吹向岸邊,輕撫過我的臉、我的身體,我能感覺到一絲平靜與溫和正在胸中涌起。這一刻,我閉上雙眼,似乎像是又一次獲得了新生,經過了死亡和地獄的洗禮,還能再次重返人間看到這無比美妙的大海,雖然我現在仍不能確定以前的我是否也像現在一樣如此近距離的站在海邊。
“看來這身衣服你穿著真的很合身。”伊文斯醫生的聲音從我背后傳來。
我回過頭,看到他正向我走來。
“我在病房里找不到你,貝蒂跟我說你可能在這兒。怎么樣?透透空氣感覺好多了吧?”他說著站到了我的旁邊。
“你是來通知我出院的嗎?那可太好了。天天悶在病房里實在不是什么好事。”我繼續看著大海說道。
他微笑了一下,也看著海說:
“算你猜對啦,你明天就可以出院。不過…”他看向我,我用余光看到他的眼中充滿了擔憂,他繼續說,“你接下來的生活可是個問題。”他還未將視線移開,似乎是等著和我的眼神交匯一般。
我扭過頭看著他,有一瞬間我仿佛覺得這個人那么熟悉,可就是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最終我還是再次面向了大海,笑著說:
“不用擔心,我會想起一切的,而且是盡快。”
“盡快?”醫生的口氣里明顯帶有對病人的過分自信而產生的蔑視,“腦震蕩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如果不精心治療一定會留下后遺癥。你能忍受永遠也想不起曾經的事嗎?你能不理過去就開始新的生活嗎?”
“我想我現在就得盡快開始新生活了,不是嗎?”我依舊平靜地說,但感覺臉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
一時間,我們之間的空氣凝成了一團,有種窒息的感覺,也可以說場面很尷尬。病人和醫生吵架,也許以前我也有過類似的經歷,那或許就是我為什么覺得伊文斯那么眼熟的原因吧。最后還是他打破了“僵局”。
“好吧,聽我說。”他舉起手做了個投降的姿勢,然后又變回了那個和善的醫生模樣道,“島上唯一的一家旅館,它的老板叫杰瑞,是個非常熱心而且善良的人,我們都管他叫杰瑞老爹。”伊文斯笑了笑,繼續說,“他的兒子幾個月前去了國外念書,現在只剩下他的女兒和女婿在幫忙。我已經跟他說了你的事,他一口就答應了下來。明天這個時候我在醫院門口等你,咱們一起過去,好嗎?”
“好吧。”我遲疑了一下,回答道。
“對了,還有一件事。”伊文斯忽然想起了什么,說,“你總得先起個名字不是嗎?我們也方便稱呼你啊。嗯…”最后這幾個詞他說的很慢,像是在考慮應該給我起個什么樣的名字。
“叫加西亞可以嗎?”伊文斯說出這個名字時眼睛睜得大大的。
“好啊,這個名字不錯。”我回了他一個微笑,其實我對這個名字沒什么感覺。
他也笑了,說:
“那好,就這樣了,加西亞。明天見吧。”他轉身準備離開。
“這個名字不是你隨口說的對嗎?”我對著他的背影說。
雖然海水起伏的聲音在我說話時稍大了些,但他好像還是聽到了。他轉過身,走了兩步又回到了我的面前,先是低下頭,然后用一種小孩子犯錯之后才會有的羞愧的表情看著我,說:
“其實,”他頓了頓,“叫你這個名字我是有私心的。啊…”說這些話對他來講好像很吃力,“加西亞,他是我哥哥。我覺得你跟他很像,所以…加西亞很強壯,但他得了癌癥,就在我考上高中的那年。”他說完如釋重負般的松了口氣,“不過最終他還是沒能逃過死神的魔掌。這也就是我為什么要從事醫療事業的原因所在。”
“哦,對不起…”我想在頭腦中找到一些安慰的話語,可,那就好像與我過去的記憶一同消失了一樣。
“都過去了。而且,說對不起的應該是我啊。”伊文斯看著我說,“你和加西亞的確很像,不知道哪里像,但就是有種很熟悉的感覺。也許你的名字比這要好聽得多,而我卻自私的把哥哥的名字給了你…”我看到他的眼睛里閃著亮晶晶的東西,或許是眼淚,或許是一種和我一樣突然間看到了自己所熟悉的人才流露出的驚喜和感動。
“這個名字真的很好,在我想起自己的名字之前就用它就可以。”此時我才發覺這個名字對伊文斯的意義,因為說完這話時我分明感覺到他的肩膀比剛才想起令他痛苦的往事時要放松許多,而且笑容也重新回到了他的臉上。
“那明天見,加西亞。歡迎來到初島!”他好像一個受到了老師或者家長表揚的孩子,興奮地踏著步子走了回去。
而我,繼續看著那無邊無際的大海,覺得自己剛剛就像個醫生,用了很普通的手段并且是在短時間內就治愈了一個常年被頑疾所折磨的患者。我的心情此刻就如這海水一般,舒緩平靜了許多。我又想起了伊文斯離開前跟我說的“歡迎來到初島”這句話,以前的我也許是個忙碌不堪的人,這次真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能夠到這樣一個地方來放松身心,就是找不回過去的記憶恐怕也是值得的,因為從現在起我可以開始新的生活,創造新的記憶,就在這初島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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