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總讓我禁不住流淚的母親

　　一想起遠在貴州偏遠山區老家的母親，我就總忍不住眼眶濕潤。我們五兄妹從小到大，有時還會頂撞一下嚴厲的父親，但對于極少批評我們的母親，則從來沒有駁過一句嘴，因為母親太通情達理了。

　　1992年，我回老家過年，快要回單位前的一個晚上，我和弟弟到族中輩份最高的祖公家串門，快到十一點時，母親拿著電筒來等我們。祖奶開玩笑說：“都是在這里長到二十幾歲才出去的，還怕他們摔到溝里不成？”母親說：“你忘了，前幾天對門寨那家人剛死了個孩子呢。”見我們還不想回家，母親留下電筒，說她睏了，要先回去睡覺了。我要她帶電筒照著路回去，她堅持說這條路走了幾十年，不會被鬼牽的。我們回到家時，已是十二點。上樓去一看，我和弟弟發覺母親沒跟父親睡，而是到我們隔壁的那一間睡下了。我明白，我們又要遠行，母親舍不得，哪怕再聽聽我們的呼嚕聲也好。我和弟弟沒有說話，靜悄悄地睡下，讓母親流暢地享受這親子空間。第二天早上，我們坐的班車開動后，母親還靠近窗邊跟著跑了幾步，大聲告誡我們：“回到單位上要好好工作，別出什么差錯！”

　　1997年，我回家結婚，母親自然很高興。我私下里跟母親說起很多老人都擔憂的問題：“媽，我可先說了，我們是替國家干活的，得遵守政府的制度，不管生的是男是女，我都要了，而且也只能生一個。”想不到母親竟說：“是男是女都無所謂，只要懂事，有出息就行。兒女的事，我也看得多了，隔壁寨那家生了五男一女，結果老頭子死時，五個兒子聽老婆的，互相斤斤計較，吵來吵去，就是做不到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眼看老人要被丟在大堂里腐爛，結果是那個女兒毫無怨言地來給老父親辦好了后事。”我想讓母親跟我去看一下外面的世界，借口說：“到時候恐怕還得你去幫我們帶孩子。”母親爽快地說：“我知道你們在那里請保姆的費用高，你們在農場學校的收入又低，而且請來的保姆如果不是自己最親的人，總是不放心。只要你需要，我交代好家里的事就去減輕你的負擔。”妻臨產前一個星期，我打了電話過去，三天以后，母親就到了，說是接到電話的當天叫我妹夫去買的火車票。母親既幫我帶孩子，又做些家務，真是任勞任怨，我很過意不去，也常多做些家務，母親卻要我先顧好正經事再說，別讓家務瑣事拖了工作的后腿。因為有了母親的辛苦，我們夫妻倆才能安心地工作并取得一定的成績。

　　遺憾的是，母親雖然盡量地適應新形勢和新生活，但因生活習慣的差異而跟我那在縣城里長大在家里又是幺妹的老婆總有分歧的地方。每當她們因為菜的味道、家務的安排和對待家鄉來人的態度而鬧點小意見時，我只好先說老婆，因為她是晚輩，又受過高等教育，理應寬容些，事后再去跟老婆說好話。乘著老婆不在時，我又去安慰母親，請她別跟如今淡化了老規矩的當代女性計較，媽媽便總是說：“你放心，我知道你夾在中間也難做，以后她怎么說我怎么做就是了，不會再讓你為難。”但要跟越來越張揚的時代女性一下子融洽起來也真不容易，為此我還見母親偷偷流過淚。好不容易熬到我兒子進了幼兒園大班，母親說：“我離開老家多年，該回去還點欠下的人情了。”其實我知道母親的潛臺詞是：“孫子大了，我也沒什么作用了。”我暗地里想著就心酸，深恨自己沒用。回到老家后不久，母親打電話來說她已不用再吃降壓藥。我一方面難過，一方面也只好寬慰自己：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才真正地自在。在我這里，環境、氣候、生活等等都不習慣，每天交流得最多的就是跟我講老家的苗語，但對一個老年人來說，有很多事是兒女難以替代的。為人子女者，最大的孝行恐怕莫過于讓父母過得悠哉游哉。雖然我父親已去世多年，但家鄉還有很多親戚。如果她在老家呆膩時想來看我，盡管來就是了。

　　逢著節日時，我自然要跟母親寄點錢，母親總在電話那頭說：“我不需要用什么錢，不要因為這點錢而使你們夫妻鬧不愉快。再跟你說一下，不要因一點點矛盾就鬧離婚，離了婚，大人不見得好過，小孩就更慘了。看著你們兄弟倆生的兩個孩子象兩顆星星那樣好看，我已經很高興了，你們可別讓我擔心一輩子。”

　　算起來，因收入低而無顏見江東父老，我已十年沒回老家過年了，恰好今年我們夫妻倆沒教畢業班，寒假又能過完十五，決定帶著老婆孩子回去跟母親過個年，順便到父親墳前去拜祭一下。拜了父親后，我跟母親提起舊話，說別人家先人的墳前都立了碑，就我父親還沒有，作為子女，感到慚愧，也怕別人笑話說枉自培養出五個吃了皇糧的兒女，連塊碑都立不了。母親則還是那樣說：“別管人家怎么說，有我在這里解釋，等你們都手頭寬松了，都有空了，我去請陰陽先生算好日子再說。急急忙忙的，要是不小心算錯了日子，損著你們哪一個都不好。”知道我們是坐飛機回去的，有些來串門的說來一趟花費太大了。母親當即就說：“錢是人找的，只要大家能回來高高興興的，比什么都好。”年前，我們也給了母親點錢，但大年初一后，她又把大部分的轉給了孫子和外孫們，自己只象征性地留下一點點。因為火車票難買，母親還跟我四妹合伙贊助了我們三分之二的機票錢。臨走時，我叫母親不如跟我們一起回來算了，我還保證說嘗過養兒苦頭后的媳婦越來越懂得老人的偉大了。母親卻說：“我倒不計較這個，只是你們剛買了房，經濟肯定緊張，等你們把新房搞好了，我再去享福。再說，我留在家里，你們才有個根。”

　　確實，留在老家的母親成了在外的我們五兄妹的最大牽掛，也是全家的凝聚力所在。但我還是希望早日接母親來跟我住到位于南方沿海城市的新房里去。要是在我這里住厭了，就到弟弟或妹妹那里去，總之，我希望她能在有生之年一處住一段時間。等到不能動時，任她跟誰，或我們回老家去服侍她也行。“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父不在。”父母沒有受農村陋習的影響，堅持著辛辛苦苦地供養我們讀書，可等我和弟弟剛工作幾年后，父親就病逝了，我們只有把對父母的孝敬集中到母親身上。

　　每當看到城里的高樓大廈和悠閑的城里人，母親禁不住會流露出她的遺憾：“要是那年我們能到凱里就好了。”母親曾去參加湘黔鐵路建設，那時去修鐵路的人很多，運氣好的，能轉業當工人。母親他們那一批在省城附近干了兩年后，有消息說要調到凱里市去繼續修建，如果去了凱里，也許就能轉業成工人。那個年代，即便是城里人，能當個工人也是很光榮的，何況是由邊遠山區的農民變成工人。但是，緊接著，上面就來了政策，說母親他們這一批通通回老家，母親因此就成了我父親的女人，成了我們五兄妹的媽媽，戶口本上的職業一欄里，填上的永遠是農民二字。大道理倒說職業不分貴賤，但鄉里的工作人員和學校里的老師們下午六點過鐘就背著手到田間散步時，我們卻還在田地里大汗淋漓地勞作，直到二十一點左右才能吃上晚飯，一年辛苦下來，還掙不了幾個錢。過去了幾十年，母親還能清楚地記得省城貴陽的二橋和三橋一帶的面貌，很羨慕那時城里的女性也能當司機。

　　2005年初，我跟母親說我的經濟景況已有了點改善，干脆把我爺爺、奶奶和父親的碑立了算了。母親再三問我是不是真的好轉了，我一再說是真的，她才同意了。去找了靠得住的陰陽先生算了算，日期定在暑假，正將就了我們。我們五兄妹有三個是教師，二妹做生意，但離家很近。幺妹在外打工，但也正想請假回家一趟，正好都能全部回家。三塊碑共三千塊錢，我跟媽媽說不如就讓我和弟弟全包了算了。媽媽說我和弟弟是家里的男丁，該多出點，但都是一家人，千萬別見外了。于是，我和弟弟各出了一千，三個妹妹共同承擔了一千。（實際上到頭來出錢出力最多的還是我四妹。）從抬碑到辦客那天共一個星期的時間里，母親老提醒我要主動跟人打招呼，記得跟來幫忙的人和來客散煙，千萬別又喝醉了。

　　母親常告誡我們：“你們這些出門的人要記住，回到老家來見到認識的人，要主動打招呼，多跟別人說幾句話。人家也只想看你們的一點仁義而已，并不想要你們的錢，也不會去麻煩你們。”所以每次快回到家時，我都先回顧清楚每個熟人的樣貌，記住常見事物的苗語表達，免得失禮，被人笑話。

　　北京一直是母親這一代人的圣地，就算她不說，我也知道她肯定很想在有生之年去看看天安門廣場，看看長城。

　　惟愿母親大人健康長壽，使我們兄妹五人得以長久地傾盡孝心。阿密托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