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湖塘沒有圍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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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9年前,有圍墻的建筑令人神往,我與同學常常會看著圍墻,聊上許多。
圍墻里的糧倉糧食到底有多少,有人說,可讓我們全校一兩百號人,吃上幾年的白米飯。
山頭那邊圍墻里是彈藥倉庫,墻上還加上電網(鐵絲網),那里有好多的槍。
圍墻里的干部家庭,娘全是叫媽媽,一家人之間也說普通話,真不一樣。
……。
我知道只要考上大學或中專,有了工作就能成為圍墻里的人。
高考,我沒被錄取,只能望墻興嘆,一個地地道道的墻外人,為了生活就在1979年9月,坐在裝滿舊木料車箱里,隨木料到了寧德,與東湖塘有了謀面之緣。寧德的圍墻比起我的縣里來,多了好多。然而東湖塘周邊除了寧德師范和地震局有圍墻外,別的也沒有,一放眼可看得很遠,幾道馬尾松的防風林好長好長,中間是大片的稻田,大片的甘蔗地,大片的海灘涂。
(二)
我的工地,是在與東湖塘相對的古溪和后山之間的一塊水田中,工程項目是承建寧德師專的木建工程。工地的四周己經有了圍墻,但此時我沒有感受到圍墻里他們的那種味道。
我的工作并不累,因為承包工程的是我鄰居伯伯,他沒念過多少年書,普通話講不好,認的字也不多,但這里管工程的都是師專老師,與他們一打交道,大伯總要帶上我,時不時為他當當翻譯,同時兼任看材料和記工員。由于輕松,就有著足夠的時間,看著對面的師范學校,想著圍墻里的高中同學,目光和思緒日夜都在東湖塘的那片土地上徘徊。一天,兩天,這片土地上的阡陌、溝渠悄悄地為我開通了一條向往圍墻的通道。在這通道邊,我看到了為稻田守水人忽明忽滅的煙頭,聽到他拍打蚊子的聲音,聽到甘蔗園中輕輕甜蜜沙沙聲。我感動著東湖塘沒有圍墻,要不然我這墻外人哪敢點著星星,燃著月色,夜夜思走神行于東湖塘,走到師范學校的圍墻邊,竊聽校園里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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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位同學在師專讀書,當時師專還沒有自己的校園,就寄在東湖塘邊的師范學校里。他知道我在這邊做工,一個周末來就從圍墻里走出,帶來了一只試驗課自制收音器送給我,收音器由一個百雀靈盒子,幾粒二極管和一個耳機,一條天線組合而成。他給我示范,把天線往路邊的電桿一搭,把耳機往我耳朵一送,里面好聽的聲音,讓我吃驚著他的聰明能干,更羨慕圍墻內的世界,這個世界能讓一個與我差不多的人變得與眾不同。
我向他提出要求,要帶我看看圍墻里的世界。就這樣,星期天我便繞東湖塘,走進圍墻。
高高白玉蘭下的黑板報,圖文并茂,比起高中時學校老師出的還漂亮;球場上背心號碼印的特別大;女生的歌唱得好聽。但這一切都圍在圍墻內,有圍墻身份的人才能擁有,我像從一個夢幻世界醒來一樣。東湖塘吹來的風,一聲一陣,一陣數調,攪拌了我情緒,走在回程的沙石路上,我踢過馬尾松,踢過路邊的小石子,一腳下去,一聲責罵:沒用的東西,不去圍墻里呆著,擱在這路邊,給我滾。石子落地,我的心也落地,劃破和疼痛的心,大概只有沒有圍墻的東湖塘才能收留。
(四)
工地里的小徒弟迎著陽光在磨著刨刀、斧鑿,師傅一邊涮牙一邊斜著眼看著徒弟,唰了口,便說上幾句,每天差不多都是這樣。我捧著書,走到工地外。天氣晴朗,東湖塘邊的校園看得非常清晰,清晰到像一塊碑,一塊佩在他們胸前的白白?;?。
身后傳來羊的叫聲,我沒有回過頭去,知道又是后山的那位牧羊姑娘,她常來工地玩,有時還會坐在我煮飯的灶口,幫助燒火。有時還會幫我換下的衣服拿到后山那條溪去洗。做工的師傅說那牧羊姑娘看上我。我想有可能是吧。但我連姓名還沒告訴她,我告訴她的名字是鄉村戲小孩的稱謂,“八叉”(即父也)。她就“八叉,八叉”的叫著。我問她,東湖塘有多大,他們也住這樣低矮的房屋,也放羊嗎?
“你被東湖塘狐貍精迷了吧,一說話就是問東湖塘。這里是海邊,海風大,除了有圍墻的單位房子,鋼筋水泥,誰的房里都蓋不高,你不要以為東湖塘就好,一切和我后山差不到哪?!?/p>
太陽曬得黑黑的牧羊姑娘,健康樸實,我相信她不會說假。但當時我并沒有注意她的好,覺得她遠不如圍墻里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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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包工程的大伯一直交待,不能到離工地太遠的地方玩,那樣木料會被人偷賣了,但我還是禁不住的,隔三差五,總向師范學校去,有時是沿著大公路拐著大彎到東湖塘,有時就沿著長長防風林,從東湖塘腹地穿行,過田野,過灘涂,躍溝渠,才到師范學校,這一個來回差不多就是一天。
我的行走沒有明顯目的,只不過是帶心情去走走,也就沒有特意走快,心欲停我停,心行才行。會跟著挑著竹簍婦人后面,看著她用類似豬八戒釘耙的竹耙,一耙耙地把馬尾松針葉爬成一堆,一把把捧到簍中,走上一截路,她就收羅了兩簍。此后看東湖塘的煙囪冒煙,想象鍋里海鮮,我想他們真正煮著山風海韻。但這兩簍針葉不知能煮出多少好味。
慢步行走,路上的風景也就多了起來,挑柴禾是熟悉的山風,他們向城里吹,背簍簍是陌生的??停麄兎祷睾_叀K麄円粯硬徽J識我,召呼,詢問,都沒我的份,我獨自在一叢芭蕉林前坐下,等著一聲召呼,可是來來往往就是沒有一聲言語丟下。頭頂上芭蕉沙沙響個不停,我知道這聲響不是因為我的入坐,而是因為來往的風。沒有圍墻的東湖塘,就是這樣,來風去風,無客無主,沒有必要誰對誰說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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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9月,我終于走進東湖塘中師范學校,成了一個有圍城身份的人,兩年時間與東湖塘朝夕相處。東湖塘一茬茬的莊稼長出收割,成了我家鄉的信風,耕種和收割的老農,是我父親的兄弟。學校圍墻外沙石路上被海潮趕著急趨唰唰的腳步,我聽出了家鄉趕鮮黃瓜魚上市的故事。在這兩年時間里,沒有圍墻的東湖塘接納了由我帶來的鄉村里的故事,而且和東湖塘相處得非常和諧。
畢業回村子教書,我喜歡給學生們講述圍墻外東湖塘的故事:東湖塘里穿行的拖拉機,像車一樣用方向盤,是推著斗前行;東湖塘邊高高立著干擾電波的電桿群;東湖塘里種的花菜香脆可口;東湖塘出去就是海,海邊可以拾到很多嗍螺,還可以捉到許多單螯蟹;東湖塘邊還可以看到黑色甘蔗;……。學生們瞪得老大的眼晴,像是在探視東湖塘的神秘。
時間一天天的堆積,成了我記憶的厚土,沒有圍墻的東湖塘記憶,一天天長高長大,長成了一棵我一輩子的風水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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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大樹下的故事講多了,我的孩子才上高中,就決意要到東湖塘邊東僑實驗中學去學習。憑著自己向往時的經驗,覺得不該阻攔孩子的愿望。我對她說,你和我同樣的年齡與東湖塘結緣,同樣因有向往到了寧德,不同的是,你是學習,我是做工。就這樣送她到東僑實驗中學。
幾年情緣的東湖塘居然讓我迷了路,曾經的一切,都讓新的給替代了,沒有圍墻的東湖塘守不住當年的一點點模樣。路比當年的操場還要寬,路中花帶的鮮花艷得不染塵埃,高樓的玻璃墻為太陽光亮增加了燦爛。好在東湖塘是在我記憶中是風水樹,有著永遠不會迷失的方向,在車水馬龍的潮流里,我的方向沒錯,雖然多竄了幾道門,但我沒有懊惱,因為我知道了東湖塘成了東僑開發區的一部份,它建成了商業街,小區,文體活動的地方……。孩子的選擇也許是對的,她在這里聽到的不再是當年趕圩小跑的腳步聲,而是高速路呼嘯而過的汽車聲,在這里看到的不再是一擔擔收羅針葉的竹簍,而是川流不息的車輛。這個沒有圍墻地方,曾經收容過我鄉村帶來的故事,現在收容的是海峽西岸經濟繁榮圈最新版本——地球村和諧的故事。
興慰中為孩注了冊,靜心尋找著過去,可是一切都沒有了,就像我上師范時去看那位后山姑娘一樣,只有一些記憶,再也見不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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