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但愿人長久

　　雍正五年八月十五，皇帝命設宴于圓明園中的“上下天光”，舉行了他登基以來的首次最大型家庭宴會。

　　“上下天光”位于后湖北岸，左倚慈云普護，右靠杏花春館，與九州清晏隔著湖面遙相呼應；整個建筑風格模擬的是洞庭湖岳陽樓；臨湖為兩層敞閣，兩側曲橋蜿蜒展開，分別連著兩座造型各異的亭橋，一圓一方，煞是有趣；而樓閣最精妙、奇巧之處在于，它的南面部分及平臺伸入湖中，真正近水樓臺先得月，是整個圓明園中最適合中秋佳節賞月的好地方。（注1）

　　這日之宴因有眾多女眷，因此于樓下設了有二、三十桌席位，眾星捧月般從皇后寶座兩側延伸開來，供后宮嬪妃及皇子、王爺、世子們的福晉所用；

　　樓上則設皇帝的紫檀列屏式有束腰寶座，上鋪繡著團龍、祥云、蝙蝠紋樣的明黃色緞面坐墊；前有紫檀方形案桌，覆有繡著行龍、海水、祥云等紋樣的明黃綢緞桌圍和大紅色桌面布；兩側分設了七八桌席位供皇子、王爺及王爺們的世子或嫡、長子所用。

　　在張起麟、蘇培盛帶領的四名太監和欣然帶領的五名宮女的簇擁之下，皇帝于申時將盡時駕臨“上下天光”。

　　前引太監早已將消息通傳到了，皇后率著宮眷、皇子王爺福晉們，允祉和十三率著皇子、王爺、世子們已迎候在樓前甬道兩側；

　　皇帝甫一踏上甬道，兩撥人便已齊整地跪了一片，待皇帝行至近前時，更是一片“萬福金安”“恭請圣安”之聲不絕于耳；皇帝滿面笑容道：

　　“快都起來吧！今兒可是家宴，何須行此大禮？都入座了吧?！?/p>

　　眾人又紛紛謝恩畢，躬身讓過皇帝，這才隨在皇帝身后進了樓中，待皇帝坐下后，方各自入席進宴。

　　酒過三巡，見席中各人皆正襟危坐、拘謹小心的樣子，皇帝笑道：

　　“咱們兄弟、子侄上一回像這么著在園子里聚在一塊兒，可是好幾年前的事兒啦；難得一聚，就別這么拘著了！朕先來起個頭兒，破一破規矩，你們也好有樣學樣兒——”說著回頭，目光徑直望向欣然，口中卻道：

　　“張起麟、蘇培盛，帶著所有人都坐下；謝恩也免了吧！”

　　太監宮女們個個心領神會，靜悄悄將墻邊的繡墩抬來坐了；晴軒和寶琴兩個已跟欣然隨便慣了的，更是沖她一邊偷笑、一邊擠了擠眼睛；搞得欣然很是尷尬又無奈，只能威脅性地瞪了瞪她們倆，卻什么聲兒都不敢出，只得合著她們一起坐了下來。

　　一干王爺、皇子、世子們聞得此言，卻都是又驚又疑、面面相覷；只有十三和福慧神態各異：?；巯仁峭得榱搜鬯志?、又畏、又愛的汗阿瑪，見他完全沒往自己這邊看，便沖著欣然擠眉弄眼地偷偷搞怪；十三則劍眉一挑，冷眼看向欣然，見她正微微紅了臉，神情頗有些尷尬，心中不禁“咯噔”一下，暗暗叫苦：

　　“誒——我的皇上四哥哎，您這又是在折騰什么稀奇古怪事兒啊？！要按著前明的規矩，這宮里頭任憑哪個女人不都是您一個人的、一輩子都得留在宮中圍著您一人轉悠？！”

　　“即便是按您這不好色居士的仁政，宮女未承恩幸者統統可以25歲出宮嫁人；可您瞧上了誰不都是天經地義的事兒，收進后宮不就得了？！現在這樣子算怎么回事兒啊？！”

　　“您這滿腦子里的奇思妙想放在國事朝政上面，已經折騰了個人仰馬翻；難道還要在這內廷之中再折騰出什么幺蛾子才滿得了您的意？！。。?！?/p>

　　十三正在滿腦子一鍋粥、低著頭瞎踅摸，不防坐在他上手的允祉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袖，悄聲道：

　　“老十三，皇上問你話呢！”

　　十三錯愕地猛抬頭望向皇帝，尷尬中帶著一絲惶惑道：“請皇兄恕罪！臣弟一時走神，竟沒聽見您的訓諭；但憑您責罰！”

　　說著就欲起身謝罪；卻被皇帝嗔怪著止住：

　　“你就老實坐著別動了吧！昨個兒就瞧你動作不利索，一準兒是腿疼又犯了吧？若疼得厲害可不能忍著，要不要傳御醫來瞧瞧？”

　　十三一聽這話，明明白白是在替自己遮掩剛剛的失禮、失儀，心中不禁大為感動，只得坐在席上，低低躬身順著皇帝的話答道：

　　“皇兄一向關愛我等，臣弟心中時常感沛圣德天恩，即便原有些病痛不適，也化消于無形；實實不必勞煩圣心！只不知皇兄適才有何訓諭？可否再諭與臣弟？”

　　皇帝一哂笑道：“訓什么諭，朕不過是想起二年時候的一件好笑之事，要你講了讓大家樂一樂；你可還記得那姓劉的道人，說他幾百歲、壽不可考的那個？你見他時，他說什么來的？”

　　十三一聽，心中明了：皇帝想讓他幫著把氣氛調動調動呢；當即也換了輕松的笑容道：

　　“皇兄好記性！記得那劉道人最是愛言人之前世，他硬是說臣弟前世也是個道士；皇兄您聽了當即大笑說：這是你們前生的緣法應如是也！但只是為什么商量來與我和尚出力？”

　　“臣弟愚鈍，未能答上來，皇兄便說：不是這樣真佛、真仙、真圣人；不過是大家來為利益眾生、栽培福田，哪里在色像上著腳？！若是力量差些的，還得去做和尚、當道士，各立門庭方使得。說得那劉道人心悅誠服，無話可答，大家大笑一回罷了！”（注2）

　　皇帝聽到十三講至此處，仍然忍俊不禁地放聲大笑起來，十三也不由得隨之笑出聲來；?；?、弘歷、弘晝也會心地輕笑著；其他人見此情景，也忙唯唯諾諾著在臉上堆出笑來，只是那笑意卻是給人感覺如同浮在水面的一片羽毛般輕飄飄、沒有重量，隨時能被一陣風帶走似的。。。

　　皇帝見眾人俱已停箸止匙，便命收了餐食，移駕至平臺上賞月。

　　按照皇帝的吩咐，平臺正中放了長長的條案，案上放了各色瓜果、蜜餞和月餅；皇帝在主位落座后，命其余人等在條案兩邊坐了，仍令欣然他們抬了繡墩坐下；又繼續引著十三、允祿、弘歷他們講了二年七月時，與領侍衛內大臣馬爾賽等人帶著弘晝、?；鬯麄円恍校巴诼箛鷪鲂袊囊恍┤な?；尤其當十三講到皇帝在朱批中打趣馬爾賽，說怕他發胖太厲害壓壞了馬匹，要多賜他兩匹馬的事情時，（注3）當事的幾個人都止不住笑作了一團。

　　皇帝一路笑著，眼中的陰霾卻在悄悄地加深；眾人的笑聲漸止后，皇帝輕吁一口氣道：

　　“得了，今兒月也賞了，玩兒也玩兒了，樂也樂了，就都跪安了吧?！?/p>

　　眾人紛紛叩頭謝恩、告退而去；不一會兒，樓閣中便只剩了一干內侍和宮女陪著皇帝；他仰頭靜靜地望著夜空中的明月，過后又低頭看了看湖面倒映的月影，這才默默起身，長長地吁了口氣，方道：

　　“都散咯——回宮吧。”說罷大步向外走去，欣然他們忙小跑著跟了過去。

　　注1——此處景物描寫引用自百度雍正吧主feature2009的帖子《[詩書畫墨]圓明園四十景之圖解》；并根據Re—relic網站圓明園復原圖做了補充。

　　注2——引用自《雍正皇帝御批真跡》中雍正二年七月初二日年羹堯謝恩折之朱批。

　　注3——引用自《雍正朝滿文朱批奏折全譯》第1605、1613、1614折內容：

　　1605折朱批“朕躬甚安，爾等安好？朕確為爾等憂慮；所憂慮者，當爾等肥壯而返還時恐怕認不出來也。”

　　1613折朱批“欣慰覽閱。倘若鹿尚不甚鳴叫，可以延期二三日，于二十九日返抵京城亦為好。惜哉！鹿也。著爾等依據情況酌情而行，若令初次學習游獵之人，并小子們，已經回家之后仍能思念，方為有趣?！?/p>

　　1614折朱批“朕躬甚安，爾等安好嗎？對發胖后不堪寓目之事，爾等絲毫勿慮，盡量發胖，愉快而回。唯獨馬爾賽回來時，恐其馬力不支，朕委實為之懸念。著怡王選備二匹腳力強而能支撐之馬，以賞賜于馬爾賽。倘若尚未發胖，則毋庸賞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