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九點,母親給小弟穿好了衣裳,到院子柴禾堆里搬了一捆柴禾,回屋里往灶膛點火,那松樹絲兒的火苗一哄而起。母親趁著火勢添了一把黃泥札,被燒著的黃泥札子,在鍋底下噼噼啪啪地響,那著火的札子結(jié),因油脂的原故,時不時地噴出湛藍的火苗,鄉(xiāng)人叫它火笑——就是有貴客到。
小弟從床上翻下來,連走帶爬,爬上門坎坐著,仰起臉望著灶臺上。母親把面團放在桌上就要搟面條,出早工的泛青就要回來了。而我一早就上山挑柴去鎮(zhèn)上賣,這會兒就正往回趕。
外面一陣吵吵鬧鬧,是一群“小蘿卜頭”,好像是對什么人指點那屋就是云霧庵的家。菜娘走到門口一瞧,此刻,一個姑娘挑著一擔筐,可見三只胖嘟嘟的豬仔。
母親頓時明白,喜出望外說:“是枝兒吧,我的乖乖,”忙接過竹筐放一邊,直拉著枝兒左瞧右看。“瞧,累得滿頭大汗,霧庵霧庵,咋不出來?!蹦赣H喊,見沒音訊頓悟,說?!皢?,瞧我這記性,霧庵挑柴禾去鎮(zhèn)上了,一會兒回來?!?/p>
母親把枝兒引進屋,拿毛巾給枝兒揩把臉,又說:“多俊的姑娘,要能做我兒媳就好了。”直說得枝兒紅彤了臉。母親留枝兒吃飯,枝兒說,不見霧庵我當然不走。這當兒弟弟泛青回來了,說:“這豬仔好,看媽怎么養(yǎng)?”
枝兒說:“諺語講養(yǎng)豬無巧,圈干食飽?!?/p>
母親說:“我就把豬娃當兒子養(yǎng)得了。”
弟弟說:“那不行,小時候我都被你打死了,這豬娃子當兒子養(yǎng),豈不是也被你打死了?”
母親不理會弟弟,就去把豬仔送進豬窩。這當兒我回家早就站在門外了,看見了豬仔又見到枝兒,我仿佛就在夢里。我揉揉眼,見這一切是真的,掉下一串清澈的淚水。
“霧庵,都是我不好,昨日我去外婆家了,”枝兒說?!盎貋砗?,我與老爸吵了一架,他想來,拉不下這張老臉,我就送來了豬仔,你昨夜沒睡好吧?”
“怎么不好,昨夜南柯一夢,不知世上是何年,”我說?!爸海以趺粗x你?”
枝兒說:“我咋知道?!?/p>
“我真想……”我沒說完。弟弟接了話,說:“姐姐莫聽他的,謝什么謝,除了他一個人,你看我們家這個窮樣兒,拿什么謝?連我親爺家的望晴姐姐,都好長時間不來我家了,她喜歡我哥有什么用,都怕我家窮?!?/p>
“我不怕,”枝兒脫口而出,頓覺不妥羞紅了臉。你不怕什么呢,除了上次他摟了你轉(zhuǎn)了一圈,再對你什么表示也沒有,她心里說。
吃罷早飯,村里又吹口哨,催人下地了。掙工分要緊,弟弟第一個出門,他人小鬼大,早看出枝兒喜歡我,他不當電燈炮。他希望我與枝兒好,不花一分錢,能賒回三只豬仔全村第一人呢。他服了我。
弟弟一走,枝兒心里有氣,一下子就表現(xiàn)出來了,她望著我說:“好啊,還有一個你親爺家的望晴在等著你去愛吧,都忙,我也要回去了!”
我不吱聲,端坐不動,歪個頭,睜著雙眼不眨地看著枝兒,那一副一本正經(jīng)的樣兒叫枝兒好不自在。她打岔說:“我爸說,你只需還一個豬仔的本錢?!?/p>
“為什么?”我驚訝。
“你在我家鞠了兩個躬,說了兩個對不起,”枝兒說,笑了?!耙粋€小字輩,挨了兩句罵,就那么一個要死要活的樣兒,我說心疼,我爸說他服了?!?/p>
枝兒只顧說沒防我嚯地站起一彎身,說:“對不起,”摟抱起枝兒來,又蹦又跳,情不自禁在她嘴巴上吻了一下才放開她。
我想我用行動說話,比我對她去解釋望晴是什么樣的一回事更有力。
枝兒只感到暈乎乎的,看得出,她那心兒都跳上嗓子尖了,她摸摸自己的嘴巴,仿佛我那嘴巴還濕濕地粘在她的唇兒上了。她都醉了,竟說:“你干嗎呢!”心里卻在說:咋不再來一下?
“現(xiàn)在一個豬仔錢也不欠了?”我戲笑說?!懊獾梦姨舨袢ユ?zhèn)上賣?!?/p>
“我回去告我媽,來找你拼命,”枝兒笑得一臉的陽光,就要走。我把她送出村口,見她那依依不舍的樣兒,我就亦步亦趨送她到了《三斤崗》這才返回。
日子在平淡中一天天地逝去,希望也在生活的隙縫中一分一分地掙扎,一點點地延伸,不經(jīng)意間就過了春節(jié)。過了一年,泛青長了一歲,人長高了,那院里砌房的磚塊也一碼比一碼高。
我干手上農(nóng)活仍不在行,藏不了腰,看我身材卻結(jié)實更有力。我對伙伴們開玩笑說,我本不是干這農(nóng)活的料。
可有人當面不說,后來,背后卻對我一番嘲諷,說:“那有做泥鰍的,怕泥巴的?可笑。”
云三海心里愛著母親,也就暗地里護著我,每日10個工分一分沒少,因為他是隊長,有這個權(quán)力,況且我比別人能挑重擔子。
某一日地間休息,我往山坡上一躺。于是就有人對三海告狀說:“隊長看吧,什么不是做農(nóng)活料?他一擔挑6塊磚,干私活干累了就這樣,這霧庵算是廢了!”
“就是不挑磚,他哪一回不是往河沙灘一躺?那沙灘呀就是他一張床一樣。”又有人看不順我附和說。
三海想了想,還是要讓母親知道的好,也好管一管我。
吃了中飯他去見母親。母親正在豬圈里除糞,那紅樸樸的臉上,汗津津的。她看了一眼三海,仍貓腰去鏟豬糞。三海就這么站在豬圈旁瞅著母親,看她,對于他是一種享受,他不急。
這么大冷的天,母親只穿一件白色的小對襟衫,那一對乳房就像一雙搪瓷大湯碗嵌在飽滿的胸脯上,她每掀一鏟豬糞,那堅挺的乳峰就一抖抖的,像要迸裂對襟衫兒蹦出來一樣;那臀部就更圓了,往上撅著,那兒叫他浮想翩翩。三海想不明白,母親過的日子,也就這個樣兒,她沒跨塌下來,還活得鮮亮。
“看什么看,就不知道幫我一下,”母親鏟完最后一鏟豬糞,站起身說,又拿掃帚。
“讓我來掃吧,”三海說。
“我說的不是干這活兒,我這三頭豬,我要它們一天長一斤,不要別人沾它,”母親說。“你沒看到我倆個兒子每天收工后干什么嗎?”
“挑磚唄,還有呢,群眾有意見了,說霧庵干私活干累了,干隊里活兒只會磨洋工。”三海說,“還有,他還吹牛說自己不是做農(nóng)活的料,是做大事的?!?/p>
“那你說呢?”母親說。
三海說:“我?我沒少給他一個工分。”
“那些嚼爛舌頭的,說我霧庵這不好那不行,早有人告訴我了?!蹦赣H老早就火了只是克制著,這會兒三海這么講,她大怒?!拔覀児聝汗涯溉菀讍幔孔约禾舸u蓋房這是志氣。你到十里八鄉(xiāng)去問問有那個兒子像我兒這樣?狗日的,不幫我霧庵也就罷了,還說東道西?!?/p>
“挑什么磚呢,到那天蓋房子,大伙來挑得了,”三海說。
“你說的輕松!誰家蓋房不吃三五百斤糧,我家有嗎?”母親說著說著鞠一把傷心淚。“我就知道你想說我把糧食給豬吃了,你看看吧,我的豬吃的多半是水葫蘆草,也是我兒栽的?!闭f著我的好時,母親就是正在哭著,也會自豪地笑笑。
三海聽說豬吃葫蘆草能長肉,只是一呆。霧庵這小子還真有點邪乎,他想。母親仍在忿忿然,嘮叨說:“離塵死了,有些人就想看我母子活不下去,那心才舒坦;有人背地說我是破窯燒了塊好磚,三海,你說我破嗎?”
三海說:“破什么破,一點也不?!?/p>
母親笑了,說:“離塵是窩囊一生,他們看我兒也該是他那個樣兒,是一樣嗎?我兒沒一分錢就能說服那個裴大胡子給他3只豬仔,你們那個能行?”
三海說:“裴大胡子,不好說話,我去賒一只可能行?!?/p>
“你是霧庵的叔,你多幫他,我心里有數(shù),”母親說,閃了一個媚眼,叫三海那冰封了幾個月的人心湖,又春波蕩漾起來。他即欲試試沖過去捏她一把,可此刻的母親卻正顏說:“別學霧庵他三叔,叫他幫忙打造一個門墩子,他還要三塊錢?!?/p>
云三??酥谱∽约?,一副挺愁樣兒,說:“叫霧庵在小節(jié)上還是注意一點,那房子什么時候蓋?”
母親說:“一個多月吧,人手多的話,兩天就完事,現(xiàn)在我只希望我的豬每天長一斤,把它賣了才有錢砌房子?!彼龂@一口氣又掃豬圈。
三海說:“知道了,到時間我安排一下,我走了?!?/p>
農(nóng)歷二月花朝,我的四間土坯瓦房蓋起來了。當天就從辣五叔的偏屋搬回新房,一直忙到深夜才把雜什理順好,往床上一躺時,母親哭了。弟弟急了,問:“媽怎么了?”
母親說:“傻兒子,媽這是高興,你爸要不死該多好?!?/p>
我說:“睡吧睡吧,我也困了,明日早起上水利呢?!庇谑遣徽Z。母親睡不著,她在想這新房蓋起來了,我怎么就沒個笑臉呢。
自從村里動員青年人參軍,一個星期里,我就半夜半夜地翻來覆去,還唉聲嘆氣。
“兒子是不是想去參軍呢,”母親想。因為,她好幾次看見我呆坐在山坡上,望著山外很遠很遠的地方。她原以為我是愁蓋房呢。家里留不住我,這是母親早就想到的,只是沒想到來得這么快,我才進十八歲啊。參軍不是要驗身體嗎,驗不上就好了,她想。
早晨醒來,太陽一桿子高了,母親突然想起我,還要上水利工程呢,糟了,快做早飯啊。她一骨碌爬起來去我的房間看,可哪有我的人?我早走了。
轉(zhuǎn)眼就過了半個月。一個傍晚,我從水利工地回來了。我悶著,弟弟泛青不吱聲,母親也就不好說什么。吃飯就吃飯,一碗米飯下肚子,我才感到身上有些力氣。我餓極了,從工地回家我走了五十里路。
“哥,你是不是也要走了?”弟弟圓睜一雙白仁眼疑惑地盯著我。
“走什么走,我剛回來就走?”我嘟嚕說?!拔覜]那積極,要去水利工地也等明天。”
弟弟淺淺一笑,說:“巧了,下午東頭項子從水利上回來,是去北海艦隊當兵,明天走?!?/p>
我勾著頭,昏暗的煤油燈光下也掩飾不了我的一副窘態(tài)。我竟不知該不該去添第二碗飯。我也要去當兵,不過是去北京,也是明天走,我要丟下母親弟弟而不顧,我怎么開口說我也要走了呢?我還囑咐村長,我當兵的喜報等我走的那天送我家。
死一般沉寂,母親接過我的碗,又去添了滿滿一碗飯端到我面前。我看見母親的手顫索索的,臉上一串淚。
這一頓飯,這一夜,一家人最終也沒說一句話,我洗了洗腳就睡了。不知什么時候一覺醒來,我感覺到母親的房間里有哭聲,側(cè)耳靜聽一點不假。原來是哭聲驚醒了我。我坐起披衣下床去母親房間。母親沒睡,油燈下她在一針一線趕做一雙鞋墊兒,密匝匝地縫,那淚珠兒也一滴一滴往下掉。
“當兵,我不去就是了,”我嗡聲說。母親停下手里活兒陌生地望著我,一會兒她又低頭趕做她的活兒?!耙蝗水敱夜鈽s,我不要光榮,”母親說?!暗敱<倚l(wèi)國我懂;村支書說了好男兒志在四方,你走吧?!?/p>
“家里怎么辦?”我不無擔憂地說。
“家里有我呢,”母親說?!斑@一年你把砍柴擔水什么事兒都推給泛青,不就是盼望這么一天?別人說我兒懶漢,只有我知道我兒不懶?!?/p>
“我不知道這會兒我當兵對不對?”我說。“要是再晚一年走,弟弟長一歲也許好一些?!?/p>
那會兒離鄉(xiāng)擺脫若難出去闖世界是我一直以來的愿望,在當時那個年代,我要走出去,只有走當兵這條路了。
“都這會兒了,當兵不去?叫人家說我兒是逃兵!”母親說。“媽不拉你后腿。你當兵枝兒知不知道?”
“枝兒知不知道有什么關(guān)系,咱家也沒去她家提過親,再說我不干出個人樣來,那裴大胡子也未必肯把枝兒許給我?!蔽艺f,“算了吧,世事難料,一切隨緣好了。”
“你親爺家的望晴呢,我看她也好喜歡你,”母親說?!拔覀兗疑w房時,她來送禮,那日夜里,她對我說,她死也不嫁給那個胖墩,她只喜歡你。”母親不甘心我沒談上一個女朋友就去當兵,一起去當兵的有五人,僅我一人沒有女朋友。
我說:“望晴,她胳膊擰得過大腿?她養(yǎng)父母也是父母,那胖墩可是她爸的親侄子,他能讓望晴跟我,而不跟胖墩?”
“也是。你去睡吧,明日你悄悄地走,媽不送你,哭相難看,”母親說。“我兒談不上一個女朋友也是命?!鳖D了頓,她又安慰我似的,說:“沒有,還好些,趕明日找一個城里的洋媳婦伢,看他們還賺不賺我屋窮?!?/p>
我說:“那我就去睡了?!?/p>
母親嘆口氣,說:“如今當兵,好在不打仗?!?/p>
……
大清早,我拿了母親放在我床頭邊的一雙鞋墊,就真的悄悄地出門,要一個人趕去公社革委會集合。我沒敢回頭后望,等我過了石頭河時,村東頭的大楓樹下,竟傳來母親那一聲聲,嘶聲竭力的“霧庵……”呼喚聲。
跑?。≡俜^這座《豬屁股》的山梁,便就走出了這個山窩窩,離開這個山窩窩,不就一直是我的一個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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