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還是在暑假期內,徐美君到學校去幫助校長處理完了新學期的招生準備工作,到天色擦黑才乘車回市區。石鳥說好了當天晚上要到她家里去,請她在家里等侯。她剛跨上公共汽車,抬頭看見一個似曾相識的中年男子坐在車上,正在目不轉睛地打量著她。她已經記不起這人是誰了,連忙別轉身子走進車廂,在后排找了一個空位子坐下。誰知等車子到了靜安寺,她轉上了15路電車,那人竟也跟著上了車,還故意坐到她的鄰座。那人一坐下就彬彬有禮地對她說:
“你不是十樓的美君嗎?我是陳亞軍嘛,看上去你已經認不出我了?”
徐美君—怔,這才猛然想起,這人的眉目和儀態果然還留有昔日陳家二哥的某些痕跡。但是,如果他不作自我介紹,她委實認不出他來了。陳亞軍的臉龐比以前瘦削得多了,也不像那時候那樣的紅潤和生氣勃勃。他的神情氣質也變化得很大,看上去完全變成一個富有人生閱歷的中年人,那一身打扮更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衣著樸素,早年留的普希金式的頭發和鬢角也已不見,脖后還掛著一頂舊草帽,看上去很帶一點鄉下人的樸實相。
徐美君叫“哦”了一聲,又微笑著對他略—點頭,便不再做聲。她可不想和這位原先的陳家二哥多搭訕。她不僅不曾忘記樓梯拐角處的那幅黃色下流畫,近些年來還聽到過有關他的種種傳聞。整座公寓大廈的鄰居們都知道,陳家的亞軍因為生活作風一貫不正派,亂談戀愛,已經把自己的前途給完全糟蹋了。
陳亞軍卻并不在意徐美君的冷淡態度,沉默了片刻以后,他望著自己膝頭上的幾本外文書,低聲說:
“你聽說了沒有,我現在已經在青浦鄉下當代課教師了,每隔半個月回家一次。近來我一直想去看望一下你的爸爸媽媽,因為我在業余翻譯中遇到了一些難題,很想向你爸爸請教一下。“
“翻譯上的問題,你完全可以問你的爸爸嘛。”
“是啊,外文上的問題我爸爸可以幫助我解決。但我目前正在嘗試翻譯幾篇蘇聯的哲學論文,‘攔路虎’太多了,有幾個難題連《俄漢哲學辭典》上也解決不了……你爸爸媽媽身體一直都很好吧?”
“還可以。謝謝。”徐美君回答著,忍不住往下說,“你過去讀的不是英語專業嗎?”
“我在大學里讀的是英語,不過在中學里讀的卻是俄語。后來在西北牧區勞動鍛煉那三年間,生活太單調了,我就把自學俄語當成一種消遣……美君,要是你爸爸不覺得太厭繁的話,我想讓我爸爸先去拜訪他一下,向他說明一下我目前的情況,然后我再去麻煩他老人家……請你先幫我致個意,向你爸爸,媽媽問個好吧。”
徐美君正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公共汽車已經到站。下了車,陳亞軍顯然沒有想和徐美君一起同行的意思。他朝美君點了點頭,就故意留住腳步,落到了她的后面。不一會,等徐美君進了電梯,他才緩步進入了大廈的門。但他一見電梯間里還只有徐美君一個人,便又連忙留下了腳步。
他在徐美君面前這種出奇謹慎的態度,給徐美君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這天晚上,徐美君和石鳥到上海跳水池去看跳水表演賽。事有湊巧,正當徐美君和石鳥從十樓進入電梯不久,發現陳亞軍和他的爸爸也從九樓進入了電梯。陳亞軍一見徐美君和這么一個衣冠楚楚的青年男子一起出門,就朝石鳥連連看了幾眼。他的態度更加顯得老成持重,甚至都不跟徐美君打個招呼,就像素不相識似的。
當時他爸爸正十分起勁地對他說著話——徐美君留神一聽就聽出來了,他們父子兩個顯然是去拜訪某一位出版社的編輯人員的。陳亞軍低頭聽著,他那唯唯連聲的口氣,很像一個在老師面前十分好學的小學生。
一天之內徐美君和陳亞軍在相隔多年以后竟重新見了兩次面,雖然說話不多,但她卻立即得到了一個絕對不同于以往的新印象。她覺得陳亞軍變化真是太大了,幾乎使她無法相信這就是原先那個陳家二哥。她認為陳亞軍的變化決不僅限于衣著外貌的表面變化,思想、情趣和精神面貌,以及為人態度,一切都和過去大不相同了。他在她面前表現出來的那副規矩老實相,較之石鳥,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而且比石鳥更帶有幾分發自內心的自覺性。
第二天下午,美君的爸爸午睡起床后,陳亞軍的爸爸果然前來拜訪他了。兩位難得見面的老鄰居在會客室里談了很長時間的話。等陳亞軍的爸爸告辭回家不久,陳亞軍便手拿一本筆記本,臉帶喜色地找她爸爸來了。陳亞軍一進門就向美君的媽媽問好,還向美君問好,然后,在她爸爸的招呼聲中,立即放輕腳步走進了會客室。
這天的天氣相當悶熱,陳亞軍卻特地換上了長褲和長袖襯衫,鞋襪也很整齊,襯衫襟上還顯眼地佩著一枚銀澤中學的校徽。美君她爸爸和陳亞軍談了約有一個多鐘頭,多半都是她爸爸在高聲說話。陳亞軍只是緊低著頭認真地記錄,眼光不敢朝美君臉上溜一下。
吃晚飯的時候,美君發覺她爸爸的心情似乎比平時好,特別喜歡說話。他說著說著就說到了陳亞軍:
“你能想得到嗎,陳家的亞軍真算是浪子回頭,稱得上是個好學不倦的正派青年了。“爸爸的話是對美君她媽媽說的。“今天從他提問的內容,我就可以聽出來,他是想好好做點學問了。這樣下去,我估計他在哲學論文的翻譯方面,準能搞出點名堂來的。他還懂得人該有自知之明的道理,我對他一直留有某些壞印象,就特地請他爸爸先跑來跟我打了呼,表示他有過必改的決心。可見,讓青年人在生活中多受些磨煉,的確是有好處的。”
“他待人接物的態度看上去也比以前規矩多了。”美君她媽媽附和著說。
“對,我也有這個印象。”爸爸緊接著又說,“他的態度很得體,明知他自己當前的處境不那么光彩,卻并不諱言,也不過分忸怩作態。當然,他在我的面前是特別恭敬的,但恭敬得恰如其分,不亢不卑,言談動作都十分自然大方。就這一點而論,我可得照實說一句:他的態度倒是比石鳥好得多了——石鳥每次到家來,總是拘謹得太過分,見了我,說句話也是畏首畏尾的,沒有一點兒男子漢氣概。我真希望石馬能在這方面好好改一改,別再那么婆婆媽媽的小家子氣了,否則真叫人受不了……’
這一下,美君她媽媽卻不想附和了。她急忙向丈夫連丟去了幾個眼色,阻止他繼續往下說。
在爸爸、媽媽議論著陳亞軍的時候,美君當然什么也不想插嘴,裝作聽而不聞的樣子,只顧自己埋頭吃飯。但是,等她聽到爸爸最后竟把話題轉到了石鳥身上,而且脫口而出地說到了石鳥身上那種“叫人受不了”的婆婆媽媽氣,她立即捧著飯碗呆呆地愣在那里了。是啊,她總算從爸爸嘴里聽到了一句客觀的真心話。想想吧,她爸爸也受不了這個,何況是她!她頓然領悟到,她之所以始終都培養不起對石鳥的親密感情,原因究竟在哪里!她不愛他!她不喜歡他!她不喜歡石鳥這樣的性格!
“美君,你為什么不吃飯?“媽媽對她說話了。“別聽你爸爸心血來潮的話,拿陳亞軍和石鳥去比,哪一方面他比得上石鳥呢?再說,人總是有缺點的,看人可得看主流。事實上你爸爸一直都在稱贊石鳥的優點。你爸爸剛才的話,多半出于對石鳥的愛護……”
徐美君沒有回答。她抬起頭來朝媽媽慘然苦笑了一下,放下吃了一半的飯碗,默默地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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