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六章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她閉眼：不料自己的一場綺麗春夢，最后竟是要長眠在這離家數千里之遙的浩瀚大海中了！她正等著“撲通”一聲，落入冰涼的海水里，忽覺左臂被什么輕輕一拉，身子的下墮之勢頓消。跟著整個人向右一側，隨即便仰倒在一件又硬又平的東西上。

　　變起不測，她一怔，大奇，睜眼，見一雙明凈清澈的眼睛，正似笑非笑地瞅著自己。凝神細視：滿臉凸凹不平的麻子，青色長衫，玄色腰帶，竟是尹延年！那個早就去了揚州的尹延年！

　　她一撐坐起，驚喜交集：“你，你，我是在做夢么？”

　　尹延年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呵！更深夜半的，我倒還真想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美美地睡上一覺，做個好夢。唉，只可憐呀，為了五十兩銀子，卻是連覺也不敢睡了，只得巴巴兒地守在這里，祈望上蒼，好等著那五十兩銀子，從天上掉下來。”

　　這時，晏蓮影才發覺了兩件事。第一，文士剛才的那一掌，不但將自己拍落下來，且也拍開了自己被封的穴道。

　　她不懂武功，卻不知文士這看似隨隨便便、輕描淡寫的一掌，蘊含了至為高妙精深的武學修為。力度、方位、距離、時間、分寸上均拿捏得恰到好處。若那些識貨的一流高手見了，定會驚訝贊嘆不已。只可惜，今夜他遇到的是懵懵懂懂的晏家大小姐，哪識得這其中的奧妙？

　　第二件事，是她與尹延年俱身處一小船之中，而這小船，正泊在大船的船尾。

　　她望了望尹延年，又聽了聽頭頂上，文士那爽朗的笑聲，笑了：“尹兄，原來，你根本就沒去揚州，一直都跟著我？”

　　尹延年嗤鼻：“當然，五十兩銀子還沒到手，如若就這樣走了，那我豈不是賣金收土錢，連棺材本都要蝕進去啦？”

　　就這一小會兒工夫，他的話句句微含笑諷。要是放在從前，晏蓮影必會氣惱，但現她身離險境，又見到了這個這幾日來，一直令自己牽想的人，心中真是說不出的歡喜，是以只垂首一笑：“瞎三話四。”

　　忽想起方才船上那一閃而逝的背影，恍然大悟：“哦！原來，剛才在船上引我到王無涯窗下的人影，就是你？”尹延年笑了：“真真聰明不過我們晏大小姐，你的王伯伯精心為你準備的魚湯不喝，倒半夜三更地跑出來亂走？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我索性讓大小姐聽聽，你的王伯伯和玉杰哥哥，正在唱的一出什么好戲？也讓大小姐你醒一醒瞌睡，長一長精神。”

　　晏蓮影苦笑，咕噥：“你這個……”

　　尹延年微笑：“嗯？又想罵人了？”仰首頭頂，縱聲大呼：“叔叔，不要跟他們多做糾纏，帶上那三個丫環和仆婦，快些下來，我們走吧？”

　　頭頂傳來文士的朗笑聲：“不妨事，正氣君子和王少俠熱情得緊，定要留我跟他們再賞一會兒月，我要是就這么走了，豈不辜負了人家的一番美意？”聲音清朗、不徐不疾。雖從那么高的地方傳下來，仍字字清晰，顯見他內力充沛，雖以一敵二，卻并不吃力。

　　尹延年無可如何，清楚叔叔眼里素來揉不進一粒沙子，他早鄙薄王家父子的為人，現若不結結實實地戲弄羞辱二人一番，勢必是不會下來的。好在一時間也沒什么事情，就多待上個一時半刻的，也沒什么妨礙。

　　頭頂上激烈的兵刃格擊聲中，忽有人大聲慘呼。

　　晏蓮影嚇一跳，急切間分辨不出是誰：“尹兄，要不要上去看看，幫你叔叔一下？”

　　尹延年搖搖頭：“不妨事，方才是王玉杰左腿上被叔叔“晴空拂柳”刺了一劍。”側耳細聽：“嗯，“綠窗尋花、小蓮出水、萬葉臨風”，再過個七、八招，叔叔就會去找那三個丫環和仆婦了。”

　　話音未落，突然，自大船船腹中傳來一陣悶雷般的響聲。一聲比一聲急、一聲比一聲震耳。

　　原來是一名海王幫弟子重傷倒地，無意間見到了圣火教布下的火藥的一段引信，絕望憤激之際，咬牙取出身上所攜的火折子，晃燃了引信。

　　正當其時，眾人廝殺得份外眼紅，竟無人發現。一處火藥被引燃，便迅即牽連到另一處，瞬間，整艘大船上的火藥都炸響了。

　　尹延年面色大變：“啊呀，糟了！”

　　抬頭急呼：“叔叔，快下來，船要炸了……”聲猶未落，“轟！轟！！轟！！！……”一連串震天撼地的巨響，使得人的耳朵都聾了，隨即無數道白光疾閃，“呼”，大船已四散爆開。

　　火光沖天，無數碎木破板，及各色船上物什，和著人的斷手殘腿、頭顱軀體，利箭般向四面八方激射。

　　爆炸引起的巨大沖力，瞬間掀起了萬丈的波濤，洶涌的巨浪狂暴地咆哮著，蓋過了千軍萬馬的聲威。巨浪劈頭蓋臉而至，尹、晏乘的小船立刻被拋到萬丈高空，然后急速墮落。

　　在半空中，尹延年疾伸手，扯住晏蓮影，緊跟著一個巨浪打來，二人雙雙跌進海中。

　　爆炸的巨響持續不斷。從空中，“噼里啪啦，稀里嘩啦”，傾盆暴雨般砸下大大小小、奇形怪狀、數不清的船板、碎尸爛肉，及著了火的桅桿、帆布、纜繩、木桶、方凳、團桌、被褥、衣服、碎碗、破碟……還有其它各式各樣的物事。

　　海浪狂卷，呼嘯奔涌，如無羈的野馬，肆無忌憚地橫沖直闖。

　　二人身不由己，隨著狂暴的海浪一起跌菪起伏，晏蓮影天眩地轉，腦中“嗡”的一下，暈了過去。

　　亦不知過了多久？她緩緩醒來，口中咸澀不堪，身上冰涼濕透。勉力抬頭，見自己躺在一塊三丈見方的船板上，半個身子都浸泡在海水中。

　　游目四望，茫茫夜色中不見尹延年。她驚慌不已：“尹兄、尹兄……尹兄？”喊了幾十聲，沒有回應，待喊到最后幾聲，她已淚流滿面：天哪，天哪，他……他怎么了？難道……不敢再想下去，想撐起身子，但腰卻被什么東西緊緊拉住了。

　　伸手一扯，才發覺是一根粗長的船纜，把她和船板捆在了一起。大喜：謝天謝地，這一定是他綁的，那，莫非他還活著？可，現在他又在哪里呢？

　　她費勁解開船纜，起身四處張望。烏云遮住了月亮，黑沉沉的，隱隱約約，倒也能看見一些破桅爛桿飄浮在海浪之間，但卻沒有半分人影。

　　她惶恐極了：”尹兄，尹兄……”但除了呼呼的風聲，及嘩嘩的浪涌，周遭一片死寂。

　　她痛哭失聲，正在聲噎氣絕、不能自已之時，忽聽人低喚：“小蓮妹妹，是……是你么？快拉我一把。”

　　她一驚，復一喜：“尹兄，是你嗎？”急撲至船板側，用力過猛，險些翻落海里。見暗黑的海水中，一人正載沉載浮。

　　他面色慘白、頭發披散：“小蓮妹妹，是我，我是你的玉杰哥哥。”

　　她一怔，不禁咬牙：“你？是你這個惡人？誰是你妹妹？老天爺怎么還沒淹死你？”

　　王玉杰有氣無力：“小蓮妹妹，可憐可憐我……”

　　“別叫我妹妹！”

　　“是，晏姑娘，可憐……可憐我，我快不行啦。快拉……我一把，救救我吧。”

　　“救你？老天爺不長眼，居然還讓你活著？現在想我救你？萬萬不能！”

　　王玉杰只覺左腿上適才被文士那一劍所刺的傷口，被海水殺得痛入骨髓，兼之在水中泡了許久，他早眼前一陣陣地發黑，隨時都會暈迷沉入水中。

　　“晏姑娘，我……跟我爹做錯了，可，我真的不想殺您呀，那……都是……那頭老畜生，起的壞心，我這個做兒子的，又能有啥辦法？我…..向您發誓，以后，再也不敢害人了，您，晏姑娘……大人不記小人過……”他語聲漸漸低微，并大聲喘息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