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一章    登臺賦

建安十五年冬，鄴城西園內(nèi)的銅雀臺建成。

此臺為構(gòu)架式樓閣建筑。高達十丈的方形閣樓，每層均用斗拱承托腰檐，其上置平坐，全臺被劃分為九層，在屋檐上加雕裝飾精美的欄桿，既能遮陽、避雨，也能憑欄眺望。

各層欄檐和平坐有節(jié)奏地挑出、收進，遠遠望去，使全臺既穩(wěn)定又富有變化，美不勝收！

臺頂鑄銅雀，頭高一丈六尺，作展翼如飛之狀。整座臺有屋一百零一間，俱裝飾華麗，柱子圍以錦繡，門窗涂抹紅漆，門扉上有五行金釘，并有金環(huán)鋪首。

此臺的建成，是為了曹操能有一個與文人騷客宴飲賦詩，姬妾宮女歌舞歡樂的場所。

曹操擬于霜降之日在臺上大宴賓客，詔令諸子及臣僚于這天登臺赴華宴，以志慶賀。

霜降這一天，天高云淡，雖時進初冬，卻是艷陽高照，將銅雀臺映照得一發(fā)的巍峨壯麗。未到卯時三刻，赴宴的文臣武將、百官公卿便都已齊聚臺上了。

臺最頂層的格局亦是仿照前朝聽政殿的形制，前堂后殿，中置寶座。兩廡則是群臣上朝排班的地方。但今日臺中的設(shè)置卻因為歡宴而與往常不同。兩廡沿欄桿放置了四十張榻幾，這是從四品及以下文武官員的榻席。臺中也是東西兩兩相對，一共四排三十六張榻椅，靠東邊的兩排坐的是夏候悙、曹仁、樂進、張遼等這些百戰(zhàn)功高的將領(lǐng)。而荀彧、賈逵、王粲、梁鵠等文臣幕僚則在西首的兩排，這兩排榻幾與對面的兩排不同，上都放置了筆墨紙硯等物，之所以如此，那是因曹操臨時起興，開席前要諸臣先呤詩作賦，以增添今日歡宴的文采風(fēng)流。幸而負責(zé)宴會的大官令早有準備，心知曹操登高必賦，臨流愛詩，早備下了文房四寶等一應(yīng)物什。

自中平六年以來，天下戰(zhàn)亂頻仍、百業(yè)凋敝，而曹操自初平元年領(lǐng)兵至今，幾乎每一年都在東征西討、血雨腥風(fēng)中度過，只是到了今年，才總算是可以靜下來歇口氣了。現(xiàn)雖天下三分，邊境上仍有鮮卑、羌胡等異族時不時地騷擾。漢中、東吳也常有令人煩惱的消息傳來。但，總的說來，曹操治下的青、冀、并、幽、兗、徐等州尚稱安定。而經(jīng)過屯田等一系列的租稅之制后，魏境的百姓們也能夠安下心來耕作生息，至少，衣食是勿須再如前些年那樣扯心揪肝，令人煩難，吃了上頓沒下頓了。

而成為魏都的鄴城內(nèi)外則更是一片生機勃勃的興旺景象，雖正值一年中最寒冷肅殺的冬天，但在臺上放眼遠眺，城外纖陌縱橫、桑榆成林、房舍儼然、雞犬相聞。而城內(nèi)四通八達的街道上，觸目皆是熙來攘往的人流，甚至有遠自西域而來的販運陶器、皮貨、絲綢……的客商。

眼望這等盛世方才會有的太平景象，加之建安十三年六月，罷三公官，置丞相、御史大夫；曹操自為丞相，本朝本不置丞相，曹操此舉有很深的用意在里面，是為嬗代的先聲，而百官莫不稱頌恭從。國事、家事皆順，令曹操又怎不能逸興遄飛，要登其臺而作其賦，觀其景而呤其詩了呢。

時近辰時正刻，整個臺中已是冠峨博帶、衣冠楚楚。一聽主持宴會的大官令說：今日之宴，是詩文之會，與會的諸武人無不怏怏，而與之相反，眾文臣幕僚則無不面露喜色，一付躍躍欲試的樣子：曹操文蹈武略，無不睥睨天下，也愛惜詩文出色的人才。今日群賢畢至，自己若能在此百年難得一遇的盛會上展露才華、一鳴驚人。那，上必蒙曹操的賞識重用，下則可一舉揚名海內(nèi)外，若真如所愿，那該是多么得意的一件事情？

但也有心思慎密之人，雖意有動焉，但環(huán)顧身周，濟濟一臺，俱是懷珠抱玉的當(dāng)世之杰，自襯今日這銅雀臺文會，必將是一場“惡戰(zhàn)”，自己若“武藝”不精，待會兒“鏖戰(zhàn)”之際，恐怕不但不能凱歌高奏，還會“被挑落馬下”當(dāng)眾出丑，那不是太難堪了么？但作如是想的人畢竟寥寥，更多的人都認為，此次文會，是一個展示自己才華的極好的機會。

正因為抱著這樣的想法，是以方一坐定，便有人高聲問道：“主公，不知今日之賽，主考官是誰？”

“這……”曹操詩雖作得雄渾剛健、古樸遒勁，但卻不擅長駢四文六的大賦。今日新臺落成，僅止作一首詩肯定是不成的，但評判賦文的高下，又絕非自己所長，但自己若不來做這個“主考官”的的話，想這臺中的所有人，沒一個敢毛遂自薦，來越疽代皰，作這個評判的。

他還在沉吟，“父親，兒臣不揣冒昧，倒覺得有一個人，可做今日文會的“考官”。”

眾人循聲望去，見說話的是坐在右首第一席的曹丕。

“兒臣所薦的這個人，五歲就已開蒙，七歲學(xué)詩，九歲即可作賦，上自先秦《春秋》，下迄靈桓時的經(jīng)、史、子、集，無不備覽，對各家之文，都頗有獨到精辟的見解，若由此人來做今日文賽的評判，兒臣以為其必能慧眼識珠，不負眾望。”

“哦？”曹操還從未聽曹丕如此不遺余力地盛贊過誰，不禁對這個在詩賦上都頗有造詣的高人發(fā)生了興趣：“這個能文擅屬的人是誰呀？”

“她就是子婦甄氏！”

“嘩！”一聽曹丕如此推崇的高人就是甄夫人，一臺中人無不意外，同時，也無不懷著一種殷切的期盼，期盼著今日有幸，能一睹這位容貌、德行、文采無不冠絕天下的佳人，是到底如何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的？

曹操自幼就任情行事，放蕩不羈。光陰荏苒，轉(zhuǎn)眼間，當(dāng)年不拘小節(jié)的英武青年現(xiàn)已是年近六旬，飽經(jīng)世間風(fēng)霜的垂垂老者了，但大半生縱橫開闔，翻云覆雨的經(jīng)歷，卻令他對那些世俗禮法、陳規(guī)腐矩俱嗤之于鼻。此刻，他目注天際，好像已看見一衣袂飄飄、舉止若仙的絕色麗人翩然而至了。

高臺、良臣、猛將、慷慨激昂、神采飛揚的賦文，曼妙動人，天下無雙的美婦……

瞧見父親唇邊浮起的那一絲微笑，曹丕已知其意，當(dāng)即轉(zhuǎn)頭吩咐身后侍立的僮仆：“快，將夫人用車接來，拜見丞相及各位大人。”

僮仆的動作雖快，但臺上諸人卻仍覺得太過漫長了一些，當(dāng)氣喘吁吁的僮仆在曹操案前跪稟，甄夫人已然接到之際，丞相坐榻后右側(cè)早安放好了一具疊扇古高賢圖圍屏，以遮斷人們的視線，屏后則設(shè)置一榻一席一幾。

須臾，眾人聽到屏后傳來一陣窸窣的裙裾聲，然后，一個極柔和動聽的聲音清晰，而又不失恭敬地響起：“賤妾甄氏，拜見丞相大人及各位大人、將軍！”其時夕陽銜山，陽光斜穿，可見畫紙屏風(fēng)后一個纖細模糊的人影正在向曹操及臺中諸人跪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