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發改局局長鐘新就任才一個月，就在縣委縣政府的文件精神下擬出了發展綱要。為慎重起見，鐘新先在本局里征求建議。鐘新一臉誠懇似地希望大家本著對局里的聲譽和自己的前途負責的態度提點建設性意見，說局里有成績，大家的金飯碗才有保障。最好是多提點不同的看法，因為當局者迷，旁觀者才清；眾人拾柴，火焰才高。鐘新還特意強調說為消除大家的疑慮，會議記錄只記觀點，不記姓名。對會議的情況，大家要絕對保密，誰傳出去，誰就先離開發改局到縣圖書館去上班。

　　照例是幾個說慣了好話的科長率先說鐘局長的大計多么的有現實意義和前瞻性，一定是全縣人民的福音。鐘新頗不耐煩地揮手說他真的不想再聽客套話，那幾個專會贊美的科長忙說他們理解局長是認真的，所以局長的計劃必然博大精深，得再給他們學習和思考的時間，以免淺薄了局長的高瞻遠矚，貽笑大方。

　　又是沉默。鐘新又不快了，發話說各人所提的意見，將視其建設性程度，給予相應的政治待遇和經濟待遇。于是接著的意見開始有點含金量了，但仍然停留在避重就輕上，比如鐘新計劃征收城郊的田地來擴大城區的現代化和商業化規模，建議者說新城區的公路要建寬一點，方便以后停車。又比如鐘新說要建產業園，建議者們便說產業園里也要有娛樂設施，尤其是麻將室，因為我們的建設要符合國情，而麻將就是不可忽視的國粹，麻將活動中太極似的手部運動有助于血液循環和減少老年癡呆癥的風險。與會者會心而笑，大家都知道局長愛打麻將，只不過打得相當隱蔽，從不去公共麻將室和不熟悉的地方而已。鐘新還說要大力挖掘縣里的文化寶藏，發展縣里的文化旅游事業，別讓游客的錢被臨近的縣市搶去了。建議者說最好是花點錢去請一兩個漂亮而性感的女明星來本縣玩一趟，拍個宣傳片什么的。

　　宣傳科的科長張則聽不下去了。他也知道當眾跟直屬上司真提建設性意見意味著自斷前途，但局長的想法也確實沒多少新意，比如建產業園和挖文化底蘊；甚至想當然，比如說要大量引進國外的一種蘋果，讓這種蘋果在縣里成為國內不可復制的經濟增長點；還急功近利，比如占地來擴大城區，就只看到城區的商業利益，卻開了重商抑農的風氣，遲早會積重難返地嘗到圈地運動帶來的生態惡果。他們的這次會議可能會被寫進縣史里，張則實在不愿意留下不作為的臭名。當然，全盤否定局長的設想也不近情理。張則選擇了新城建設這一點來提看法，說城區一擴大，勢必涉及舊城改造和圈地運動，涉及到敏感的補償款和居民安置的問題，弄不好的話，會激化干群的矛盾。失去田地的城郊農民子弟如果找不到工作干，肯定會成為社會治安的危險因素。其實，縣城也好，鄉鎮里也好，在原地上規劃好商業格局，在郊外辟出交通相對便利的工業園和農業基地就行了，不必去大興土木，免得到時建了成群的大房子卻養不起，又讓群眾來背財政虧空的賬單，加大與周邊的幸福距離，深化政府與群眾的矛盾。商品時代里，注重商業是必須的，但是如果沒有厚實的工農業和文化來支撐，商業之花也綻放不了多久。

　　局長的頭在不停地點著，臉色卻越來越凝重了，個別手指還不聽使喚地顫動起來。

　　第二天，會議的內容就莫名其妙地以縫里風的形式傳了出去，說是發改局將勞命傷財地大興土木，引起了市民的非議和恐慌，害得發改局忙請縣府幫著澄清，說發改局的打算被別有用心者歪曲了，政府的發展計劃絕對會從長遠利民的角度出發。

　　局長雖然在設計中將特色農業、工業園和教育建設放在前面，而把市政擴建放在最后，但實際上局長最在意的卻是市政擴建。局長知道縣城一擴建，下面的鄉鎮就會跟著效仿，這就帶動了房地產業和服務業，而要建房和買房，市民必須得努力去掙錢。政府能操控掙錢的市場，才能體現出政府的權威，有了權威，才好辦事。縣城一擴建，不僅會惠及建房和賣房的人，還惠及水電業、建材業和服務業，于是稅收就能立竿見影了。而那特色農業、工業園，顯然都不如住房和商鋪來得實際和迫切，還要求爹爹告奶奶地去申請撥款和貸款，風險還不小，隨時都有弄虧的可能。一旦弄虧，緊接而來的就是降職或坐牢。至于教育，則更是難以見效的買賣了。

　　眾人所不了解的是，看重城市擴建并不是鐘新局長的意思，而是新任縣長的意圖。縣長到鄰省一個發達的縣里考察時，曾聽一個市民似乎發自內心地贊美說多虧縣長擴建了城區，讓他有干不完的水電活兒。

　　沒想到發展計劃剛在局里試探性地討論就遭到了一個小科長的間接反對，而且本該保密的會議信息竟然會以負面的形式傳了出去，引起了群眾的非議和驚慌，損害了新一屆縣政府的形象。

　　好心的同事和朋友都在為張則擔心，張則老婆更是大難臨頭似地勸張則趕緊去跟局長澄清，張則不干：

　　“不是我干的，我干嗎要去解釋？那不等于我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他們要懷疑，可以叫公安局立案偵查嘛，順便叫上媒體來跟蹤采訪。”

　　縣里當然不會大張旗鼓地收拾謠言，倒是發改局局長鐘新不知是受高人指點還是自己醒悟，在單位里來了個民主決議，說是縣里要適應國家的發展形勢，來個二次創新，所以局里也要無例外地響應縣里的精神，適時地調整一下工作安排，成立個政策研究科。科長的人選，自然得奉行早已深入民心的民主集中制原則。經局里請示組織部后，確定了包括張則在內的三個人選。局長還特意強調說之所以將宣傳科的張則科長列入，主要是大家都公認張科長看的書多，理論修養高，腦子靈活，得人盡其才，希望同事們及張則本人不要想歪了。

　　投票結果，張則高票當選，仿佛同事們事先都有了默契。

　　張則知道難以挽回，故作樂意地去當了政策研究科科長。對于同事們意味深長的微笑，他只得厚起臉皮來，一笑而過。

　　老婆那里，張則不得不再次用大道理來哄，請老婆堅信，塞翁失馬，未必是禍。聽多了大道理，老婆也不怎么當回事，時不時又觸景生情地嘮叨，張則干脆就裝聾子或找個借口出門去。

　　政策研究科說起來好像是局長的智囊團，很有高升的希望，但實際上沒什么實權和油水，局長也沒怎么把張則他們的研究心得當回事，只把張則他們當作了二等秘書來使喚。

　　幾個星期后，張則就基本消除了失落感，但還是改不了遇事喜歡做個深層次研究的習慣。

　　電視里又在播放有關韓懷德的專題片，同病相憐的心理使張則終于決定去研究這前輩同鄉的冤案，從中找點新發現或安慰。

　　張則早些年就想去研究韓懷德，無奈宣傳科的事也不少，加上他也如同年輕的同齡白領那樣，正忙于憧憬仕途，所以沒多少空閑和心思去走進韓懷德。如今仕途受阻，甚至于可能永遠退居二線，正好可以提前進入自己也喜歡的學術行，爭取研究出點成果，也不虛了到世間一遭。

　　三百年前，韓懷德曾于民不聊生時跟隨李向福造反。當時還有一支聲勢更為浩蕩的義軍，首領為劉貴。劉貴手下也有個厲害的兄弟，叫項識。那時人們都在私下里議論說李向福與韓懷德這一組合的資歷只是童生加江湖經驗，不如劉貴和項識的秀才加正規軍那樣高檔，顯然成事的可能性不大。李向福也承認自己這一幫的江湖名聲不如劉貴他們，但李向福不甘心，因此知不足而后進取，去拉攏前朝的末代親王趙禎作旗幟。趙禎雖然生不逢時，落難多于享福，但因為比別的親王仁義和親民，所以深得民眾好感。答應為李向福撐臉面的趙禎叫出了“祈民歸福”的口號，而不是“祈民歸禎”，結果更受國民的擁戴，劉貴不得不跟李向福聯合，同奉趙禎為起義聯軍首領。雖然趙禎實際上只是個傀儡，但精神上的影響力不小，劉貴也不敢小覷，無奈劉貴有點高傲，難免讓趙禎有被命令的感覺，因此趙禎更愿意親近李向福。李向福心里也沒怎么把趙禎當回事，但表面上相當恭敬，讓趙禎覺著順氣。

　　為提早結束舊王朝，李向福提議義軍聯盟調整一下工作部署，得到同意。令劉貴措手不及的是，竟然是趙禎提出讓他從東線去打擊敵人，而李向福則往西線去奪取舊王朝的都城，同樣都是艱巨的任務。其他與會者竟都附和了趙禎的提議。劉貴暗暗叫苦，心想肯定是趙禎在幫李向福提議，目的是要讓他劉貴送死。劉貴訴苦說東邊的敵人遠比西線的多而硬，他劉貴中刀槍的機會大得多。趙禎安慰道：

　　“誰都知道你劉大將軍能征善戰，麾下人多勢眾，大家肯定要多多依仗你了。到時新政權恐怕還得等你這勞苦功高的大將軍來扶持呢。”

　　眾人又是一番溢美性的附和，劉貴卻沒被糊弄住，心想我才沒那么糊涂呢：

　　“你們都找到了擋煞的替死鬼，當然都會同意傀儡趙禎的鬼主意。”

　　知道沒有推脫的余地，劉貴干脆就高調接受任務了，說大家這么高看，如還不自信，那也太不像個樣了。劉貴心里想的卻是：都想讓我去當炮灰，我偏要拎著敵方許多首領的頭顱到京城去，到時看你們誰還敢跟我爭位子。

　　往東而去的劉貴使朝廷調出了主力部隊，給李向福長驅直入京城掃清了道路。先入為主的趙禎和李向福無形中就先占得了民心，畢竟百姓都希望早點結束內戰，大家好安居樂業。

　　劉貴倒是基本打殘了朝廷的主力部隊，卻不幸陣亡。剩余的朝廷勢力聯合地方殘部來反撲。偏偏沒了主子后，能征慣戰的項識也跟著背了運，吃了敗仗，只身逃回。逃回的項識意外地遇到李向福的寬大對待，沒治以敗將之罪。項識當然也知趣，不管李向福是否真的信任和重用，從此都效忠了李向福。

　　眼看勝利果實就要岌岌可危，李向福主動請纓，帶上韓懷德和項識，打著為劉貴報仇的名義，撲向似乎又旺盛起來的朝廷余部。受過義軍之恩的百姓使李向福他們成了正義之師，加上韓懷德也是善打硬仗的將領，打算乘亂而起的幾路敵兵被李向福的王者之師徹底打敗了。

　　親王趙禎越來越發覺里里外外的人都不愛跟他說話了，大小事都要去請示李向福了，趙禎于是堅決地自斷了君王夢，以健康為理由，出家去了，得了個安寧的后半生。

　　成了九五之尊的李向福明白，要想寶座安穩，得先給百姓們一些看得見的好處，最直接的好處就是提高他們柴米油鹽醬醋茶的儲備量。李向福提議田地的畝產量能不能翻個兩倍，以安頓農民的心，因為農民總是造反的力量。一些農業專家搖頭說目前國家的技術還支持不了，只能慢慢來。李向福陰起了臉，說國計民生是等不了的，說他不相信憑著土炮打敗了敵人大炮的新朝會伺候不了那不會放箭的田地。專家說打仗靠的是民心和戰術，種田可是要靠科學，不能想當然的。李向福說總有人干得了，于是那些持反對意見的科學家便靠邊站了，而善于投機的各級官員便跟著吹起了肥皂泡，說自己治下的農民們如何戰勝惡劣的耕作條件，畝產已超兩千斤，正朝著五千斤畝產沖擊了。其實都是吹出來的。李向福很想出去視察視察，享受豐收的喜悅，聽聽百姓的贊美，但身邊的寵臣歪用老耽和孔子的道理，說厲害的君主只能讓百姓從精神上無所不在似地感覺到，不能親自去跟百姓親近，因為常人也是“遠之則怨，近之則不遜。”李向福便派欽差去，但欽差們往往都是先到地方官那里，而后才去視察的，同時欽差也不敢在皇上的興頭上潑冷水，便都說地方官的政績屬實。

　　彭懷德忍不住了，說多數大臣出自農村，至今地里能出多少糧食，誰還不知道？刻意去謊報，顯然有貓膩，遲早要出亂子。

　　出于對李向福的忠誠，韓懷德徑直進宮去說大丈夫要做的是長久生意，可不能江山未穩就先虛浮起來。李向福說事在人為。韓懷德說治國也該像打仗那樣，急躁不得。李向福說如今已是和平年代，軍人要懂點政治，不能再像武夫那樣。李向福懶得再說，當著眾大臣的面，建議韓懷德到農村去看看，免得跟不上形勢。

　　三個月巡視下來，浮夸風之下日益餓起來的百姓讓韓懷德不顧君臣之禮，去闖了宮。被韓懷德攪了午覺的李向福實在是惱火，但礙于皇帝的風度，還是強忍著不快聽了韓懷德的回報。韓懷德急迫地跪下來陳述道：

　　“皇上，浮夸風已讓上上下下越發地不踏實，也因此而增加了百姓的負擔，因為地方官乘機根據百姓的畝產量來收租收稅了。有些村落已有人逃荒，如不趕緊頒出實事求是令，皇上的英名將被毀于一旦。如果來自災民的流民越來越多，極有可能出現暴動者。”

　　李向福覺著是在接受韓懷德的教訓和指令，旁邊還有太監，李向福心里很不舒服。雖然太監們當面還不敢多嘴，但誰也不敢擔保他們背后還那么老實。要是剛立國不久，韓懷德就可以闖宮大鬧，那以后皇帝還怎么當？李向福甚至可憐韓懷德不懂政治，心里說你韓懷德也真是的，你等過一段時間后，由我自己來反省并謝罪于天下不行嗎？非得你自己跟我指出來？

　　看韓懷德的架勢，不作點表示的話，要沒完沒了，李向福腦中暗暗閃過一束冷劍，沉沉地坐在家里的龍椅上，目光越過窗外的青山，鐵錘砸鐵板似地說：

　　“那就有勞韓愛卿去把建議整理成奏折，交文武百官深議吧。”

　　第三天的朝廷上，韓懷德剛陳述完心急致災的情況，孫源就跳了出來，說韓懷德是在潑國人的冷水，在懷疑戰無不勝的新朝的能力。孫源的幾個朋友和手下也跟著附和。

　　孫源曾就學于前朝的武學堂，畢業時逢著亂世，就近投到了李向福麾下。李向福手下也有好些曾經戰功不凡的舊軍官，讓沒有進過軍營的李向福感到難以指揮，因此聽話又能打仗的孫源就得到了李向福的重用。到立國時，效忠的時間還不到二十年，孫源就由一個小軍曹被升成了元帥兼兵部尚書。因為有善于打仗的孫源的擁護，其他將領也就不怎么擺資格了。

　　立朝之初，鄰國想乘李向福他們立足未穩，來個下馬威，入侵了李向福他們的另一個小鄰國。李向福當然不樂意被大鄰居忽視，答應小鄰國的出兵請求，就派孫源做總指揮，不料孫源竟裝起了病。孫源怕萬一到境外打了敗仗，就毀了自己的戰神美名。孫源還怕出征鄰國會誤了國內分封的機會。剛立國，有功的文臣武將們都心照不宣地等著論功行賞。等確定了政治地位后再出征，顯然放心些。

　　李向福自然很惱火于一向受寵的孫源竟在急需他撐場面時拆臺，一怒之下叫孫源回家賦閑，讓韓懷德掛帥了。韓懷德沒有二話，慷慨而行，結果還真給他凱旋而回，讓孫源悶了好些年。

　　想不到在“討論”韓懷德的報告時，孫源就突然露臉了。

　　一看到孫源那得意的嘴臉，韓懷德就恨恨地想到小人得志一詞，氣不打一處來，因而對李向福說的話也就不太客氣了：

　　“哦，來了不少另類，看來我多說也沒意思了。”

　　李向福攤開手，一臉無辜道：

　　“我這不是讓大家來討論嗎？我也沒先發言嘛!”

　　“但看這情形，我肯定要成少數派了。一般人最大的本事就是看風使舵。”

　　韓懷德的話得罪了同僚們，接下去的形勢果然就一邊倒了，幾乎都說韓懷德太危言聳聽，太不體諒皇上。于是韓懷德第二天就被套上了不忠之名，幾個月后就默默地死于牢中。此后的公開場合里，國人再也不敢談論韓懷德當年的功勞，只有面對靠得住的家人時，才敢關著門來小聲議論：

　　“狡兔滅，走狗烹。想當年，李向福被前朝反撲的殘余勢力包圍和立國后被鄰國挑釁時，要不是韓懷德義無反顧地解救，他李向福能順利地當皇帝？”

　　“想當年，他們可是能夠拍桌子吵架的兄弟啊！”

　　“那時候李向福要依仗韓懷德幫他打江山，當然能忍，現在人家成了九五之尊，身邊有人前呼后擁，你還要去稱兄道弟，甚至公開反對，你叫人家當皇上的，面子上怎么過得去？不殺掉幾個沒大沒小的人，以后誰還聽話？江山還怎么穩穩當當地坐下去？”

　　韓懷德死后第二年，糧食就大量減產，甚至沒什么收成，很多人餓飯了，路上還有了逃荒的饑民。朝廷忙拿出儲備量來賑災才避免了流民暴動。朝廷因此而幾年后才喘回了點氣，人們私下里已開始懷念韓懷德，但直到李向福那討厭蠻干的兒子繼位后，才大張旗鼓地為韓懷德平了反，從此沒誰再給韓懷德潑臟水，韓懷德甚至成了忠義和冤死者的代名詞。韓懷德那不怎么知名的小縣也聲名遠揚了。

　　除了同病相憐，張則還覺得韓懷德正是忠而被謗的典型，弄清其中的根本原因，也許能找到真正改善中國人事弊端的突破口。

　　一次采風過后，無意中經過當年另一支義軍首領劉貴的得力干將項識的老家，張則忽然欣慰地說真是天助。韓懷德的同鄉人，張則已訪遍，都是站在同情和贊美的角度來美化韓懷德。如果項識家鄉的人也贊美韓懷德，就更有說服力了，畢竟當年的項識也曾是韓懷德的一個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