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許多白領還賴在床上享受上班前的懶覺時，新城游戲開發公司總經理石機先生的家里就響起了新聞播音員的聲音。

　　電視里出現了全球游戲軟件開發大王布朗先生已抵新城市訪問的畫面，正和著播音節奏進行晨練的石機立即停了下來，觀察獵物似地注視著電視屏幕，心海里的熱浪歡騰不已：布朗先生實在是創業者的典范，是我石機的偶像，而我石機更是中國的布朗。

　　播音員說大名鼎鼎的布朗先生之所以選擇新城作為訪問對象，完全是看中了潛力巨大的中國游戲市場，而新城又位居中國游戲行業的首席。布朗此行將與新城相關的同行洽談合作意向。

　　石機會心地笑了，他就將是相關的同行之一。前幾天，他的好處費就已打進市府個別負責人的秘密帳戶，那個別的負責人已將石機的名字放在洽談者名單的第一位。

　　石機興奮地走近正呈下滑趨勢的公司業績圖前，提前畫上了飆升的紅色虛線。

　　忽然間想起了什么，石機打開電話，問起負責搜集情報的助手：“我的老同學鐘樸經理有什么動靜？”助手說鐘樸剛捐了些舊電腦給五十公里外的一間鄉村小學，正忙著教老師們操作呢。

　　石機又冷笑：“都什么時候了，還不防著別人捷足先登？要知道，你鐘樸這次能列入洽談者名單，全靠我的提議呢。莫非你鐘樸在玩迷魂陣？管你玩什么，我都會穩操勝券，因為我的創業經歷和設計理念跟布朗先生實在是驚人地相似。”

　　大學時的石機和鐘樸是同學，他們那時都不太感興趣那乏味的理論課，很想學著布朗先生輟學去創業。石機常叨念：“人家布朗讀的是全球一流的商業大學，都敢于仰天大笑出門去，我們有什么理由依戀著普通的院校？”

　　要創業得先有自己的好作品。總算工夫不負有心人，石機設計出了一款畫面和背景都很誘人的游戲《以國家的名義》，故事講述一個落魄書生終于決定不再按老規矩去走人生路，乘著公主春游時，掉換了路標，使公主遇到了劫匪。眼看公主的侍衛將要被殺光，書生乘匪不備，救走了公主，緊追而來的劫匪則掉進了早已偽裝好的陷阱。回宮后，面對君王的盤問，書生說他碰著公主那天，正因家道中落而準備去山上自殺。因為村里的樹子太矮，怕吊不死，也不想留下陰魂來讓村里人搬遷。書生自然沒承認陷阱是他挖的。君王可憐書生的遭遇，也欣賞他的善良，順了公主的私意，讓書生成了附馬。成了附馬后的書生主動要求去遠征，得到君王的贊賞和同意，于是書生從此就在國家名義之下一路斬殺。既報了公仇，也泄了私憤。終于，君王發覺附馬的威名太大了，設計了一次謀殺，但被公主泄了密。大內高手們死前供出了主謀，使君王受到各路政治力量的譴責，憂郁而死了，附馬也順利地變成了新君。當然，公主沒多久也成了一個秘密庵堂里的主人，因為新君身邊已有了新人。

　　游戲的每個關口都有幾種答案來供選擇，但只有按照石機的答案才能得到美好的結局。石機本想把書生定位成個一路砍殺的獨行俠，但他怕通不過政府的檢查關。

　　石機拿著他的《以國家的名義》沿街去尋找伯樂，被婉拒幾次又被轟趕幾次后，終于被一個年輕的老板看中，說簡直就是布朗先生的同志，跟布朗先生的處女作相比，簡直是戲雄所設略同，很有潛質。年輕老板力邀石機趕緊輟學跟他一起干算了，還開出了令石機難以平靜的待遇。

　　動了心的石機去請同學鐘樸給點鼓勵，鐘樸卻說他寧愿按程序讀完書再說。石機說現在差不多全國人民都在信奉出名要乘早和走得快好世界的真理呢。鐘樸說他相信一個前輩的話：人一生就象建房子那樣，屋基有了一兩塊豆腐磚，房子肯定撐不了多久。石機覺著鐘樸是在故意潑冷水，便增大了輟學的決心。

　　石機最后去找了布朗的游戲處女作來對比，深覺相見恨晚，立即引布朗為同志，進而又升華成了雷打不動的偶像和榜樣。布朗的處女作編的情節是一個充滿著理想主義色彩的窮小子毅然放棄即將拿到手的著名學府的華貴畢業證書，不奢望別人的幫助，全憑自己的聰明才智，出人意料地打開了一個又一個的成功之門，奪得了神奇的寶貝，成了天下的主宰。

　　把布朗當作榜樣的石機無比樂觀地跟著他的首任伯樂去干了幾年，而后乘著越發旺盛的游戲形勢自立了門戶，憑借對世人自慰心理的出色利用，成了新城游戲行業的前列人物。

　　鐘樸則真的等到大學畢業，有了一定的工作經驗和社會基礎后才干起了游戲開發事業，但他不熱衷于個人主義的打打殺殺題材，設計了有趣的游戲情節來傳授正面的知識，教青少年怎么做個正當的人，空閑時還去做點慈善事，因此生意上理所當然地不如石機那般興隆。石機曾多次提醒鐘樸要與時代青少年俱進，不被接受，而后就嘲笑鐘樸：“我隨時給你留著個位置，相信你來我這里就職的時間不會很久了。”鐘樸依然我行我素，還說要跟石機進行馬拉松式競賽，堅信他的市場總有一天會超過石機的。又說賺錢也得注意社會責任，深信人心還是向好的。鐘樸的挑戰讓石機產生了點緊張感，盡管市場占有率一直高于鐘樸，但還是不敢忘了鐘樸的存在。

　　布朗來訪，鐘樸竟然沒去主動爭取洽談的機會。石機覺著這次角逐合作者的游戲少了石機將多么的乏味，便跟市府有關負責人建議把鐘樸也附帶上，盡管排在名單的最后。石機最希望看到的是鐘樸因迂腐而被布朗拋棄。

　　新聞播送完畢，石機走到陽臺上，大舒著愉悅之氣，覺著晨光異常地清爽，相信又是一個美好日子的開始。

　　看著跟他一樣早起的小販們，石機會心地點了點頭，油然想起那句箴言：早起的鳥兒有蟲吃。雖然同時也想起了另一句相關的反問：那早起的蟲子呢？但石機不認為自己是蟲。他一向認為自己最起碼也是只鳥，而且是只大鳥，不僅要找蟲吃，還要高飛起來。

　　二

　　石機當天下午就等來了跟布朗洽談的機會，但他覺得似乎等了許久。

　　洽談地點定在市中心的新城酒店。新城酒店為爭到這份榮幸，沒少到有關部門和石機那里活動。石機也不喜歡到低級飯店去降低自己的公司形象。布朗也曾詢問過新城酒店的地點，建議到偏僻點的地方，免得太多的記者打攪。石機說：“你是貴客，除了讓你吃住得好，洽談得順利，還得保證你的安全。”鑒于客隨主便的道理，布朗只得將就。

　　正準備出發，布朗就不安地注意到了門外等候著的大批記者。布朗打算從另一道門出去，石機說：“有我在，請放心。”布朗還是不踏實，要求化裝，并且坐上了隨員的座位。石機搖頭而笑。

　　因有圍觀的仰慕者和跟隨的記者，車開得較慢。布朗戴著墨鏡一直縮在后排。石機則打開了車窗，一路朝著路人揮手。看在眼里的布朗從心里生起了問號。

　　剛坐下，石機就發覺這間名為玫瑰的會客廳的光線不太好，要另換一間。布朗說將就算了，關鍵在于洽談的內容。石機說形式往往影響內容。

　　石機找來酒店老總，老總說坐北朝南的那間春光廳已被另一個老板定了，石機悄聲說：“布朗先生可是市府的貴客。”老總猶豫了一下，叫員工們趕緊收拾春光廳，而后去跟那老板解釋。

　　石機拿起反竊器掃描了一通，確認沒有竊聽器，才歉意地叫布朗一行入座。布朗臉上不表露，心里卻有點煩了。

　　介紹時，主持人說了石機的一大堆頭銜，石機很是受用。一個隨員補充說石機先生還是市府的經濟顧問呢，石機做著謙虛狀點頭。介紹布朗的頭銜時，布朗卻趕緊強調說他只是個商人而已。

　　石機用他和布朗的創業史打開了話匣：“布朗先生看準時機就毅然輟學出來創業，成就了令世人矚目的事業，而我當年就是以布朗先生為榜樣，也中途輟學出來創業，也有了點業績，證明布朗先生的人生奮斗方式是明智的。萬分希望我們這次能合作成功，使我們能有機會繼續向布朗先生學習，使我們新城的游戲事業更上一個臺階。”

　　布朗卻坐立不安起來，搖頭擺手地說：“我知道我創業成功后，全球很多人拿我做了讀書無用論的證據，我要澄清一下，我當年提前出來創業，全是因為貧窮和年輕氣盛，事實上創業成功后，我也沒間斷讀書。我沒有說過讀書無用或成名要乘早之類的幼稚話。后來我也后悔當年沒有修完規定的學業。你們華人的幾個首富年輕時因為家境不好，才沒讀多少書就出來闖事業，但他們從來沒有放棄讀書，否則也不可能有后來的成就。你們曾經的偉大領袖如果當年還能出國去學點西學，你們國家也許就不會有那么多年的動亂和貧窮。對不起，我不是在批評你們的偉大領袖，只就事論事而已。你們的總設計師雖然只是出去勤工儉學，但多少也受到了多元文化的熏陶，能較為客觀地施政，終于使你們國家回到了正常的軌道上來。”

　　為了證明所言不虛，布朗還當場亮出了隨身帶著閱讀的幾本最新的哲學著作。

　　石機一下子如遭冰霜，有些失落。不過，商人的本能提醒他別因這小失落而砸掉跟布朗合作的機會。石機搓著手道：“實在是個美麗的誤會，好在布朗先生一語驚醒夢中人，我們亡羊補牢還來得及。請布朗先生先談談合作意向，我們的習慣是先尊重客人的意見。”

　　布朗直起身子來推道：“我來得匆忙，還沒有成熟的準備。相信敬業的石機先生已作了充足的準備，為珍惜時間，就不要推來推去了，請石機先生先說出設想來，大家一起商討吧。”

　　石機往前傾了下身子，說：“既然布朗先生這么客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目前我們游戲市場的顧客依然是青少年，他們正處于反叛時期。我們的政策也鼓勵創新，只要順應形勢，一定大有可為。”

　　“具體來說呢？”布朗問。

　　“具體來說，我們的青少年都還很崇尚功名，并且相信越早揚名越好。我們可以投他們的所好設計一些以個人奮斗為主題的游戲去吸引他們。”

　　“游戲規則呢？”布朗又問。

　　石機被追得有點不自在，但總算還能掩抑得住，繼續道：“如今我們的國民也已心向著法治，一味莽夫似的拼殺，顯然已不合時宜，但完全照章辦事，在我國還難以行得通。就讓我們的游戲主人公在法律的真空范圍內發揮聰明才智吧。既能別有洞天，又不會碰法律之壁。”

　　“這不是在鼓勵鉆空子嗎？”布朗又問。

　　石機無所謂地道：“哪個成功人士不在善意地投機？”

　　布朗突然就站了起來說：“我就是因為自以為聰明地鉆了制度的空子而被我國政府以反壟斷為名給切割了。現在我只想實實在在地低調做事，希望以后我們能有合作機會。”

　　石機想不到布朗拒絕得這么快，差點懵了，好在也見過些世面，還能裝著笑臉說等待著以后的合作機會。

　　走出酒店，石機破天荒地遭遇了抗議。抗議者是一幫家長，家長們控訴說石機的游戲讓孩子們越來越不理性了。有些家長還將石機他們公司的游戲碟砸了過來。家長們也把怒氣遷向了布朗，說是布朗帶壞了頭，威脅說如果布朗跟石機的游戲還鼓勵毫無原則的個人主義，就請滾回去。如獲至寶的記者們在一邊抓拍個不停。

　　抗議的家長們很快被警察帶走。布朗尷尬地問石機：“你們的國民真是進步了，跟我們的同胞一個樣了，也敢來抗議稅收大戶了。”石機故作開通地道：“得到百分之百的支持率更不象民主呢。”

　　“保重，石先生。”這是布朗跟石機說的最后一句話。

　　第二天，媒體報道了布石洽談失敗的信息。石機的助手說：“這可不利于扭轉我們下滑的輪子。不過，那布朗也太古板了，真不知道他的生意是怎么興旺起來的。”石機卻不以為然地指著報紙上的圖片說：“有我跟布朗先生的這張合影，就足夠用幾年的了。”

　　面對記者們的刨根究底，石機踢起了皮球：“我們的池水太小，哪里裝得下大魚？”

　　三

　　布朗接下來的洽談對象竟然是排在洽談者名單末尾的鐘樸，而且說如果跟鐘樸先生談不成的話，就立即回國。布朗的舉動讓新城的大款們對鐘樸既羨慕又嫉妒。近來各個公司都在努力爭取跟布朗合作的機會，而鐘樸卻沒一點表示，依然在貧困地區培養著電腦人才。

　　洽談地點定在僻靜又普通的新城農莊里。布朗曾擔心地問安不安全，鐘樸說干脆就公開化吧，反正也還涉及不到具體的細節。布朗還是怕引起混亂的場面，但又奇怪地相信了鐘樸的安全系數。結果，來采訪的記者卻很少，許多人都不看好布朗跟鐘樸的洽談前景。

　　鐘樸很準時地趕到，趕得風塵仆仆的。鐘樸建議免去不必要的客套，直接進入主題。布朗表示贊賞，先攤開了他的游戲新設計：一個老漢央求一個小伙子幫他送一個傳家寶去給千里之外的孫子，要孫子按照傳家寶里的訓條來中興家族，綻放和諧之光。老漢說他本想自己去的，無奈腿腳不方便了，也沒錢。老漢許諾小伙子，事成后定有意外收獲。小伙子同情老漢，同意幫老漢一把，并不在乎什么回報。一路上，小伙子要選擇法令、道德和倫理三個答案，才能闖過三大險關。另外的選擇也以更誘人的姿態誘惑著小伙子，但另外的答案卻只會令小伙子進入陰暗之門，并且惡性循環。同時，小伙子也對老漢的傳家寶產生了強烈的好奇，很想打開來看。不過，小伙子最后都經受住了種種考驗，把傳家寶送到了老漢孫子手上，結果發現老漢的“孫子”竟是個漂亮的公主。公主提出要嫁給小伙子，希望小伙子跟她一起生活在世外桃園般的山谷里，否則就讓他從此消失。小伙子立即逃跑，公主惱怒地追殺。小伙子邊抵抗邊引導著公主從另一條路闖過一道道正義之關，不知不覺中就回到了老漢的住處，要求帶老漢一起去同住才答應跟公主結合。公主一下子明白了小伙子的苦心，感動著跟小伙子成了親，而后帶上祖父一起走向那世外桃園。

　　鐘樸卻微笑著拒絕了布朗：

　　“感謝你對我的信任，也很欣賞你健康的游戲設計，但恕我直言，這幾天你的低調似乎是擔心別人說你竟然要到第三世界來找出路了。一個還殘留著虛榮心，且沒有從骨子里尊重別人的人，是很難跟人家精誠合作的。就算你真愿意讓我作為貴公司在我國的代理，但我牧師式的經營方式在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內肯定難以為你拓展市場。我不忍心浪費你的投資，所以，如果愿意的話，我們還是做個精神上的朋友吧。”

　　輪到布朗尷尬了。布朗換上了間接威脅的口吻：“如果我跟別人合作了，你還能保住你日益有限的市場嗎？”

　　鐘樸毫不在乎：“就算我倒閉了，也心安理得。我也還可以干點別的來謀生，決不會餓死的。”

　　布朗和鐘樸洽談失敗的消息報道出來后，國人中有的站在道義和國民尊嚴的角度予以贊賞，但笑話鐘樸迂腐到了家的還是占多數。鐘樸都不在乎。

　　石機則又慶幸又難受，慶幸鐘樸沒跟布朗談成，嫉妒鐘樸竟在著名的布朗面前占得了高姿態。石機又要吃鎮靜藥了。

　　四

　　表面上灑脫而實際上迷茫起來的石機關起門思索了幾天。思索的結果是，一個深夜里發現有個小伙子摸到他家來偷竊。小伙子這樣坦白：“我很喜歡你的游戲，但沒錢玩了。”

　　警察帶走小偷后，石機下意識地重新翻開大學時的創業學教材，發現前面幾冊教的是如何創造和抓住機遇，最后一冊的末尾則寫的是三句隱晦的結語：缺乏營養的孩子長不高，缺鈣的人走不穩，不能遮蔭的樹子不長久。很多人都沒去看這幾句話。

　　苦笑一陣后，石機終于撥開了鐘樸的電話號碼……

　　（完，2007-5-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