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簡潔人生（短篇小說）

　　親友們想不到李樸竟成了大家有那么點羨慕嫉妒恨的幸福者。

　　每天早晚，都能見到李樸和他年輕的老婆悠閑地散步在城郊公園或田邊，店里的事，他高興就去看看，沒心思就睡覺；有了想做的事，就埋頭進去，但也不至于廢寢忘食。他能決定自己的事兒，孩子懂事上進，也已有了自己的立身絕活。

　　出身普通工人家庭的李樸堅持著讀完高一，父親就因勞累而提前去向祖宗報到了，身為長子的李樸只得去向父親廠里的領導申請照顧，那時好多廠里都有子女頂替父母就業(yè)的不成文的做法，算是照顧工人階級，但他父親所在的鉗工組剛進來了個關系戶，廠里要李樸去木工組，李樸答應了。親友們都叫李樸別那么傻，說選鍛工、鉗工和焊工都有成為工程師或技師的機會，工資不低，但做木工，充其量就是個木匠，木匠行沒有評技師或工程師的慣例，也就難以看到提升工資的希望。李樸卻說把一堆木料組合成一件物品，他覺得也很有意思。他也曾見一些木工時不時被請去修個門或打點家具什么的，就算主人家不管飯，也能業(yè)余弄點小外快。親友嗤笑而去，心想果然人窮志短，竟會看不上洋氣的工種，甘愿去鉆那老古董的玩意。

　　盡管還只是個沒有說話權力的學徒，李樸卻很樂此不疲地呆在木屑飛舞的木工房里，心甘情愿地面對師傅的呵斥，而后獨自去和木柴堆及刨鋸箱說話。

　　節(jié)假日里，李樸不大回家，為數(shù)不多的朋友們會去廠里找李樸玩，卻見李樸時不時面對著刨鋸發(fā)愁。朋友們說會玩才會勞動，勸李樸先去玩玩，李樸搖頭說師傅要他磨好一堆的刨鋸，他不得不完成。

　　個別朋友苦笑著說別勸李樸勞逸結合了：

　　“讀書時，就算難得一次地出去玩，他也會準時回家做作業(yè)。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李樸說該干什么，就干好它，要不然，豈不是浪費了時間和精力？朋友說玩點小腦筋，才會把事情做得更好。李樸說他天生不聰明，也不心狠，沒有耍奸的資本，寧可老實點，萬一弄巧成拙了，可收拾不了。

　　規(guī)矩行事的學徒李樸終于在第三個年頭得到一次出去參觀的機會。廠里說市里一間老大廠的木工組從不把自己當配角，積極配合廠里搭建舞臺和修整桌凳什么的，保證了廠里的生產(chǎn)，提高了廠里的形象，獲得上級領導的好評，成了本系統(tǒng)的模范，上面要同類的兄弟廠派相關的同志去觀摩學習一個星期。

　　李樸說他想去報名，組長兼師傅說：

　　“你去有什么用？”

　　李樸便弄了一條好煙，請師傅幫他爭取機會。師傅第二天晚上來神秘兮兮地跟說想去的人還真不少，他差不多跟廠辦主任吵起來才爭得了個名額。

　　親戚中的消息靈通人士卻潑了李樸的冷水：

　　“我們去偷偷問過了，根本就沒什么人愿意去，這個星期廠里正好要研究學徒轉正和正式職工升工資的事，你最好也找個理由別去了，否則轉正的機會至少得再等兩年，以后就利滾利似的一直虧下去了。”

　　李樸堅決地說他就想增長見識，轉正的事，只要夠條件，應該不用等太久。

　　母親漸漸開始悲哀地打消養(yǎng)兒防老的念頭，她也曾聽說人蠢是沒藥可醫(yī)的。

　　樂滋滋地去參觀學習的李樸不滿足于東道主禮節(jié)性的招待，親自帶上點小特產(chǎn)去對方木工組組長家拜訪，希望對方不吝賜教，對方卻指著街邊的園丁說：

　　“沒什么，就是要有個真誠的為人民服務之心，要知道人民需要什么。當然，人民需要的東西肯定有很多，一個人能力有限，不可能都滿足，盡自己的長處去做好事就是了。比如那個園丁，能夠剪掉垂下來的樹枝，方便人們行走，又能綠化，或者把路邊的綠化帶弄得整齊點，讓人看著新鮮又舒服，而后愿意常來散步，從中得以舒筋活血，就很不錯了。”

　　辭別后，同行者不以為然地說對方也只在說大道理而已，并沒有說出什么具體的方法。李樸卻相信，只要從大家需要的小處入手，也許真的就能成大事。同行者苦笑，轉移話題說嘴饞了，能不能請去享受點市里的風味小吃，李樸反問說不是在食堂里吃飽了嗎？干嘛那么浪費？再說了，他一個學徒工，哪有什么錢？年紀輕輕就大手大腳的，遲早要敗家，他可不想讓老娘心痛。

　　同行者心里升起了一個大大的暈字，懶得再跟李樸說話。

　　參觀學習回來的李樸確實失去了轉正的機會。廠里說因為他已獲得進修的機會，為和諧大家的關系，只好把轉正的機會給了更為急需的同志，保證下次一定考慮李樸。

　　親友們對李樸自然又是一番數(shù)落，李樸也懶得去辯解或展望什么，只說以后會盡量想辦法多掙點錢給家里，而后就徑直起身去找?guī)煾瞪暾垺?/p>

　　看在有一條好煙的份上，師傅動了惻隱之心，覺得徒弟老混得不好，師傅也沒面子；徒弟能出去多弄幾個錢，師傅的油水也會多些。師傅同意李樸暗中出去接點私活，只要別弄砸名聲，更別說出師傅的名號就行。

　　第一年的上半年里，李樸的私撈業(yè)務只是幫熟人修補些桌凳和床柜，真給他修得不露痕跡，還盡量磨圓了家具的棱角，讓孩子們不再被掛傷。下半年就有些普通階層的人家來請他去幫打點家具了。

　　第二年，李樸的顧客中出了些股級干部。第三年，有了些科級領導。之所以顧客的等級會不斷提高，緣于李樸的三個手段。首先是收費低廉，其次是先詢問并尊重顧客的意圖，再試探性地提出自己的參考建議，說那樣做，將更能突出個性和風格。更重要的是無論傳統(tǒng)或現(xiàn)代的風格，李樸都盡力突出厚重感，顯出貴氣。但李樸從不透露自己跟哪些領導家干了活兒，從不借領導干部來廣告自己。一些領導從他手里收貨后，暗自貼上名牌的標簽，李樸也裝作不知。如有質量問題，李樸會請人搬到自己家里來修整，從不去領導干部家操據(jù)弄刨。刻意保持距離并保密的李樸贏得了領導干部們的放心。

　　回到廠里，李樸依舊老老實實地做他的老學徒，逢年過節(jié)從沒忘記孝敬師傅一些煙酒。

　　李樸終于在第六年底結束了學徒生涯，但不幸也緊接而來，廠里因體制和經(jīng)營方法落后，嚴重地跟不上時代，只得宣布倒閉。早年離職去單干的副廠長買通了有關領導，低價買回老廠，成了新廠長。新廠長說木工組實在是多余，因此李樸和師傅及木工組的所有工友都下崗了。

　　那些曾暗中贊賞過李樸的手藝和服務態(tài)度的領導，雖然有部分還留在縣里任職，但李樸自知跟那些領導不過是雇主與工人的關系，沒想去厚那臉皮。

　　李樸請師傅好好利用他在縣里木工界的前輩地位，帶領木工組的徒弟們出去自立門戶，師傅卻苦笑說他只是空有名聲，沒掙下什么資本，哪有錢去立門戶？李樸說大家合力起來，應該能撐起門面的，師傅說如今下崗的人多，普通人哪有火力沖得出去？就算去跟銀行借本，也不敢拿祖屋去抵押啊，萬一生意弄砸，就連棺材都買不起了。

　　師傅悄悄出去打工了，半年后回家時，自豪地掏出名片說是在省城一家相當大的家私廠里做技術指導。

　　李樸不想又讓母親擔心，不敢擅自外出，先在縣里做走鬼，賣早餐和家鄉(xiāng)風味的零食。剛開始時，也難為情，也場面冷清，但他的堅持、耐心、笑臉和地方特色總算有了回報，漸漸地就忙了起來。

　　好轉起來的流動攤檔生意卻沒能使李樸開心，李樸心里惦記的還是他的木工活。母親不想聽他嘆氣下去，咬牙說“男人終究要去練一練”，算是同意李樸出去闖。

　　李樸沒到省城找?guī)煾担幌肴ヂ闊煾怠４蠌S里發(fā)的木工證，李樸南下了。流浪了幾天后，一間看起來還過得去的家私廠錄用了李樸。

　　李樸的南方打工生涯只進行了三年。第一年，李樸把自己當成個聽話的勞動機器，從不發(fā)表自己的意見，獲得了師傅和工頭的好感，給他減輕了工作。第二年，李樸才私下里提點“不成熟的想法”，讓大家覺得他也不笨。第三年，有工友來勸他一起跳槽到規(guī)模更大收入更高前途更美好的另一間廠去。李樸覺得一棵樹上吊死固然不好，但跳來跳去的，心會跳野了，到頭來反而什么事都做不成。他自認為能力有限，到大廠去更難顯露自己。甚至有工友來勸他多組織幾個弟兄出去為自己打工，說：

　　“我們自己去找訂單。什么都會干且都愛干的人，永遠是替人打工的命。什么都不很懂，卻擅長哄人的人，才有當老板的命。”

　　李樸說什么正經(jīng)活兒都不喜歡干的人，總會悶得發(fā)慌和煩得發(fā)瘋。真正能養(yǎng)自己的嘴和精神的，是自己的正當手藝。李樸說這些道理，本來是為了婉拒工友的跳槽之邀的，但一說出口后，李樸就覺得還真的在理，甚至內心里贊賞自己日漸得道了。

　　老板不得不看重留下來的李樸，加了點工資，還教了一招經(jīng)營之道給李樸，說成功貴在堅持，但成功者不一定幸福。幸福的成功者必須尊重自己的性情，有自己的獨特之處。好心的工友提醒李樸，說李樸已是第一百個聽老板說這大道理的人了，李樸卻覺得有道理。工友有點暈，說要是李樸都能成功，就證明這世界越來越弱智了。

　　沒有跳槽的李樸很快就決定回鄉(xiāng)了。他坦誠地跟老板說外面終究不是他的天地，還是得回家再找機會。要是實在混不成，再出來也不遲。老板說工字難出頭，再小的老板也是老板，并祝李樸好運。

　　一個月后，李樸老家的縣城里多出了一間名叫李樸木具坊的新店。李樸特意將木具坊定在北郊，這里算是縣城的新貴，有好幾個新興的小區(qū)，有好些富貴者。

　　但摻雜著富貴者的新區(qū)并沒有讓李樸的木具坊興旺起來，反倒使李樸失去了來之不易的愛情。

　　身為同鄉(xiāng)的李樸和新婚妻子相識于南方打工時，基于“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的傳統(tǒng)觀念，加上李樸樸實的主動，兩人順利度過了好感關和信任關，回鄉(xiāng)后，業(yè)還未創(chuàng)，就先把婚結了。

　　新婚妻主張木具作品走花哨和高檔路子，就算是普通家私，也要標價高點，說現(xiàn)在的人都愛充面子，樸素在新人類看來就等同于寒傖，沒面子。李樸卻認為如今是有人富了，但過緊巴日子的還是多數(shù)。李樸說：

　　“就因為部分富人窮講究排場，加上一些不負責任的媒體的推波助瀾，才使得包括我在內的普通人雪上加霜。我不能助紂為虐，我要為純潔人心做點事。”

　　老婆提議各自按自己的理念去試驗一段時間，到時看誰的做法更成功。李樸說有市場不等于就正確，他不會贊同貌似時髦而實際上有害的行為的。于是老婆就很懊悔似地說好在還沒孩子，不如乘早各干各的吧。李樸覺著遺憾，但也相信道不同而硬要同謀，會很痛苦的，晚痛不如早痛。李樸曾聽人說婚姻雙方本無高低貴賤之分，只有是否合拍的區(qū)別。合不來，住在皇宮里也像地獄；合得來，身在茅屋也如天堂。畢竟也曾相愛，不如乘早放開對方，彼此都還會有陽光燦爛的日子。

　　李樸繼續(xù)守在北郊的木具坊里施行他的簡潔主義，前妻則另尋時尚的富貴主子而去。不過，前妻也只跟李樸隔著兩條街，并沒有離開北郊。

　　出外幾年回來后，李樸原先的科級雇主們多已離開縣里，就算還留下的，也都生疏了。好在普通階層的熟人們大多還在，也覺著去見了世面的李樸并沒有變壞，還信得過，因此不時介紹些修補家具的活兒給李樸。甚至有人請李樸去修家里的水電，李樸堅持說他沒學過，不敢去。

　　一個周六的晚飯時光里，落魄回家的李樸赫然在街上見前妻家又在慶賀新店開張。離開李樸后，前妻嫁給了搞裝修兼賣建筑材料的一個年輕老板，婚后就真的實踐了她的貴族化經(jīng)營，果然拉起了好些想提高生活檔次的顧客，日子遠比李樸滋潤。

　　前妻家宴客的酒店就在新店的旁邊，來賀的中高檔小車排成了長龍。

　　李樸則白干了一天活兒。雇主又因應酬在外，沒能回來跟他結那幾百元的賬。李樸連晚飯都還沒吃。

　　李樸并不自卑，也不羨慕，只恨老天怎么總是薄待樸實而垂青虛華，心想鼓勵浮華，就等于教世人變著法兒去騙錢或搶錢。就算真的發(fā)財了，那錢放在哪里都保不住，遲早會被更貪錢的魔道高手弄走。

　　李樸本想從酒店對面不卑不亢地走過，想了想，還是轉了身，從另一條街回家。

　　前妻的老公不知是不太清楚李樸的情感故事還是有意羞辱李樸，打電話來請李樸去參與修整他們舊店里的老家具，讓那些老家具低成本地光亮起來。

　　“你們不是有自己的工人嗎？”

　　“活兒太多，工人們忙不過來，手藝也不如你高。”

　　李樸頓了頓，還是拒絕了：

　　“不管你是否知道，我都得聲明，我就是你現(xiàn)任老婆的前夫。為了我的尊嚴，也為了避免你的感情陰影，我不做你的生意了，對不起。”

　　前妻的現(xiàn)任老公卻不想作罷，威脅說如果李樸拒絕，他就傳到消委會和朋友圈去，說李樸木具坊的服務態(tài)度太差。

　　李樸思索了幾秒鐘，也玩起了虛招，說：

　　“我也沒空啊，縣里那個專訪普通創(chuàng)業(yè)者的記者不知怎么的，找到了我。如果我把要去前妻的現(xiàn)任老公那里干活作為回拒采訪的借口，他一定很感興趣地跟我一起去，到時報道出來，觀眾對你的評價恐怕只有小人兩個字，而后你的那些高貴的產(chǎn)品就會離富貴者們越來越遠。”

　　“你不用威脅我，現(xiàn)在的人只看重產(chǎn)品，并不在乎產(chǎn)品制造者的生活私事。”

　　“你盡管試試。如今盲目追逐時尚的人倒是不少，但仇富的人也越來越多。當然，普通人也許拿你們沒辦法，但總會有實力相當?shù)母偁帉κ衷谡夷愕谋趁婀适掳伞！?/p>

　　前妻的現(xiàn)任老公故作鎮(zhèn)靜地說不干拉倒，不相信縣里就沒人了，而后又順便提醒似地叫李樸別將大家的隱私亂傳出去，畢竟君子隱惡揚善。李樸叫對方放心，說普通人自古只有防富貴者的份，沒條件去害富貴者。李樸強調：

　　“我最關心的是李樸木具坊的正道該怎么走，沒空去牽掛你。”

　　見到李樸又疲憊于夜歸途中，個別靠吃差價成了成功人士的同學好心勸他現(xiàn)實點，干脆以修理為主，專門修理家具、家用水電或機動車，反正如今大家都好面子，而所謂的高檔產(chǎn)品的質量卻總是靠不住，總需要修理。只要態(tài)度和技術好點，搞修理應該不會餓死的。李樸謝謝說他干了近十年的木工活，已提不起改換工種的興趣。之所以還坎坷著，相信是老天還在考驗，也許再堅持幾年，就能找到路口的。

　　其實李樸沒好意思說出來的內心話是：我才不去為自己所痛恨的浮華產(chǎn)品擦屁股呢。

　　同學搖頭而去，熟人們也不再勸他，都皮笑肉不笑地祝他成功。

　　愛探奇的鄰居們發(fā)現(xiàn)在沒有零散活兒的時候，李樸會鉆進他的木具坊里邊聽音樂邊琢磨一些式樣新穎的桌椅板凳。鄰居們說關鍵是要耐用，式樣倒在其次。李樸請他們坐上去試試。鄰居們跳上去不停地跺腳和搖晃，也沒見李樸的新桌凳出現(xiàn)裂口或發(fā)出痛苦的吱呀聲。鄰居們同情似地說即便是珠寶，但長期被冷落在地下，也沒意思啊！李樸自我安慰說早開的花容易早謝，就當是老天還不給發(fā)畢業(yè)證吧。

　　李樸成了縣里可憐人的又一個代表。

　　縣電視臺的記者小劉除了正常的本職工作類采訪外，還真的留意追蹤民間的一些創(chuàng)業(yè)故事。小劉也有點讀書人的情結，總想弄出點屬于自己的學術或思想，而經(jīng)得住時間考驗的精神性產(chǎn)品往往來自民間。

　　悄悄跟蹤而去的小劉看到的卻是李樸和楊蘭在幾十公里外的希望小學里幫學生們修整桌凳及縫補衣服。

　　楊蘭讀中專時學的是針織，畢業(yè)時，出身平常的她沒能找到什么過得去的工作，干脆南下打工了，在南方的一間服裝廠里干到了車間技術骨干。一次與兄弟廠聯(lián)歡時，楊蘭特意穿了件富于家鄉(xiāng)特色的唐裝去，被趕著洋時髦的廠里白領們嗤笑為土妹子，卻引起了廠里洋專家的好感，給她拍了好幾張照片。崇洋媚外的國人自以為是的自輕自賤終于堅定了楊蘭往后的追求：設計和制造富于中國地方特色的各類服裝，而且走平民化路線，因為黑著良心昂貴的國內產(chǎn)品已讓中國普通百姓眼里冒了火。但廠里正仿造名牌，不走價廉物美的路子。楊蘭索性辭職回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不料收入不高的鄉(xiāng)親們卻不認同本土設計師的作品，寧愿花高價去買外來的冒牌貨。楊蘭的店門越來越冷清，但楊蘭堅信自己的努力方向沒錯，不甘心接受親友們的勸告，不改道，于是關心者和傾聽者就只剩了父母。

　　楊蘭暫時去延攬了些剪裁和縫補的臨時活兒來彌補開銷。實在沒活兒時，楊蘭便在紙上寫寫畫畫，琢磨她的平民化美服或到河邊坐著吹風。

　　李樸第三次在河邊見到楊蘭時，忍不住去自我介紹，說他也正成為街坊們的棄兒，但河邊的涼風可以吹起靈感，卻吹不來街坊們的認同，不如定期到偏遠的山村做點善事，順便散散心。楊蘭懷疑道：

　　“城里的市民都不接受我們，山里的村民能幫我們什么？”

　　李樸說施恩不是為了圖報，只求認識到自己還有用處，增加點自信心而已。楊蘭說別人不承認，不等于自己就沒用。李樸說就當?shù)萌バ扌邪桑m當去修行一下，也許更會眼明心亮。楊蘭笑道：

　　“想泡我？那就按眼下的習慣拉我朝大城市跑呀，哪有扯著女孩子跟自己到鄉(xiāng)村去挨苦的？”

　　李樸說：

　　“是否要泡你，得由緣分來定，由不得我說。你也不是那種胃口只朝上的人，要不也不會決定將冷清的平民化服裝道路走到底了。也許去了解真正的底層生活后，我們就能發(fā)現(xiàn)平民事業(yè)的突破點呢。”

　　修理和縫補完畢，李樸和楊蘭又給學生們上課。幾個膽子較大的學生問李樸，農村學生要怎樣做才能最快地成功。李樸還真的沒認真思考過這種問題，差點被問住，但他知道不能讓孩子們失望。思考了十幾秒鐘，用手指點了頭三下后，李樸說出了一番道理，連李樸都暗中覺得自己真棒：

　　“我也出身普通人家，也一直在幻想著成功，但凡事都有個過程，不要特意去抄近路，因為早結的果實早落地。一步一步踏踏實實地走，關鍵是要能堅持。具體來說，就是該讀書時認認真真讀書，大學畢業(yè)兩三年后就要選定自己喜歡的職業(yè)，專心地干下去。干過十幾年后，即使沒什么大成就，起碼也是本行業(yè)中的專家了，就算被老板炒魷魚，也可以自己開店，不會餓死了。不過，再怎么成功的人，如果人人都恨他，那不被別人整死，自己也會在千防萬防中神經(jīng)衰弱的。”

　　幾個頭腦靈活的小鬼說李樸又在拿大道理哄小孩，李樸說他去看過古人的成功故事，發(fā)覺愛走捷徑和心術不正的人，即便成功了，也保不了多久。比如戰(zhàn)國時的蘇秦，本來就沒有固定的政治主張，只為了出人頭地才去鼓動六國來對抗秦國，混了個聯(lián)合國秘書長，結果那得意樣還沒炫耀多久，就被殺了。又比如曹操，靠奸猾起家，但才維持到第三代，江山就落到了更加奸詐的司馬家手里。

　　孩子們說他們會適可而止，不會像曹操他們那樣過分的，李樸和楊蘭有點哭笑不得，孩子們還真認為五十步可以笑百步。但想想也沒法批評孩子們，如今少干壞事的人確實已難能可貴了。

　　李樸故作不悅地離開。見李樸不樂，孩子們改口說剛才的話是開玩笑逗老師的，希望老師別太當回事，希望以后還常到山里來探望他們。

　　李樸說他會再來的。

　　記者小劉不無失望地說李樸他們表現(xiàn)得太沒亮點了，很難感動觀眾的。李樸不以為然：

　　“你肯定又是希望看到我們?yōu)閷W生輸血，捐大錢，或者氣喘吁吁地背著學生去十幾里外的鄉(xiāng)衛(wèi)生院看病，或者泥石流中勇救學生。那些驚天動地的悲壯事，是電影里編出來的，生活中更多的是默默忍受著重復的瑣事，磨練的是耐心。一時的閃光固然吸引眼球，但關鍵在于能否堅持下去。如果沒有長時間平淡而踏實的積累，哪會有一朝的爆發(fā)？”

　　李樸叫楊蘭跟他一起亮出變粗了甚至有傷痕的手給小劉看，指著教室和學生說：

　　“我今天已經(jīng)修了十張桌凳了，其中講臺上的那張還是我這幾天里新做的。楊蘭也給十幾個學生縫補衣服了。”

　　李樸還拉著小劉去看了他新做的講桌，做得確實樸實，卻結實，也不失美感。小劉說：

　　“我承認平凡中確實有偉大，但我得播出去。你的作業(yè)只要觀眾來評判，我的作業(yè)可是要領導來打分啊。我們都得認真應對我們的評委吧。”

　　“那你就把我們當作個材料，突出你這采訪者的敬業(yè)精神得了。”

　　播出來時，記者小劉的話比學生和李樸及楊蘭的多了，焦點就集中在記者與學生及李樸他們的問答上。記者問：

　　“聽說你們是正在艱難前行的創(chuàng)業(yè)者，這樣定期來做好事，有人懷疑你們是借慈善來催開生意之花呢”

　　李樸一臉不屑道：

　　“我們來這里，可從來沒告訴誰。唉，中國的閑人也太聰明了，可惜總是用錯地方，所以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害起同胞來，冤案一片，但一碰到實力相當?shù)睦贤猓驼也恢保踔劣谀枇耍３１蝗思乙粧咭淮笃！?/p>

　　“我相信你們是誠心助人，但為什么不嘗試將自己的生意和山里的致富結合起來呢？反正他們這里還有些好木材和好燃料，村民們也想靠山吃山來增脹口袋。”

　　李樸苦笑道：

　　“我也就只做點小本生意，如今還看不到興旺的前景，哪敢去帶動農民老大哥？要是帶著大家走錯了路，我可賠不起，還是等得到大家的信任再說吧。”

　　采訪過程中，楊蘭始終穿著她自己設計的平價而個性化休閑裝。

　　結束采訪時，小劉疑惑地問李樸：

　　“再問一個可能不太好回答的問題，好像你高二還沒進就出來謀生了，后來也沒什么空去讀書，但我怎么覺得你的言談比很多讀過大學的人還有味道？”

　　“我從當學徒到現(xiàn)在，一直就不算順利，如果不拿點書來打發(fā)，我怎么熬得下來？”

　　“可你好像讀得比其他人好呢。”

　　“過獎，不敢當。也許就像撈魚，各有各的撈法和收獲吧。”

　　小劉的采訪報道順利通過了領導的審批，播出的結果卻是李樸和楊蘭得到了觀眾的好評，小劉則招致了反感，原因是記者說的話和露的臉太多了。

　　一個沉悶的黃昏時光里，一個穿著商業(yè)制服的中年男子走進了李樸的工作坊，表示合作意向。李樸表示歡迎，但有條件：

　　“我想知道你是老板還是業(yè)務員，如果是后者，就請回，我可奉陪不起。”

　　來著皺起眉頭：

　　“我是什么身份，這很重要嗎？大家都有錢賺不就行了？而且適當玩點小規(guī)則，更有利于大家的進一步合作。要知道，中國人都講究禮尚往來。”

　　“因小動作而結合，必定很快就因為小動作而散伙。我是小本生意，希望的是長久合作，玩不起小名堂。”

　　來者拍了一下手掌，說他就是一公司的法人代表，打算跟李樸和楊蘭一起合作發(fā)展。不過，如果找到政府，打著扶貧的名頭去做，也許會更順手。

　　李樸伸手示意對方住嘴：

　　“干嘛要打著慈善的幌子去賺自己的錢？不厚道。”

　　“如今不靠政府，不打點響亮而感人的名堂，誰回來留意？”

　　“以不厚道開始，必定會因為不厚道而提前散伙。而且，高調做事，容易摔得很慘。”

　　來者又拍了幾下掌，說朋友的推薦總算沒錯，說他總算找到了個實在的合作對象。

　　來者是縣里知名的企業(yè)家陸檀，陸檀說他受夠了愛玩潛規(guī)則的國內合作者，想找個樸實點的新伙伴，免得天天活得提心吊膽的。

　　陸檀下了訂單，要李樸給他們公司制作一百套辦公用桌凳，要楊蘭給他們趕制一百套有本地特色和本公司特色的工作服。

　　李樸心里算了算，覺得收費不高，也還有賺頭，接了單。

　　有了縣里知名老板令人放心的支持，其他老板也來找李樸和楊蘭下訂單，都是要李樸和楊蘭給他們制作價廉物美的家具和服飾。漸漸地，普通市民也三三兩兩地來找李樸和楊蘭下單了。

　　訂單多起來的李樸和楊蘭快樂地招了些熟手工，但沒敢忽視質量，反而更加注意一板一眼和一針一線，每個細節(jié)都要經(jīng)過他倆嚴格把關。生意因此而穩(wěn)當?shù)刈吡松掀侣贰?/p>

　　忙碌中不知過去了多少年，李樸和楊蘭已有了孩子和徒弟。帶出孩子和徒弟后，李樸和楊蘭就專管大方向了，但依然沒丟下工作，每星期都要到車間里干活，順便監(jiān)督和指導一下工人們。但一到下班時間和周末，連家里也難得見到李樸和楊蘭的身影，他們又出去游玩了。李樸和楊蘭不知什么時候起就成了令縣里人嫉妒的幸福者。

　　但老天也確實不會過分善待誰，被縣里的人羨慕近十年后，老天給李樸和楊蘭那集木具和服裝制作為一體的廠房燒了一把火，再怎么仔細調查，都沒人知道那火是什么時候燒起來，又因什么引起的。驚悉火災時，已是半夜，廠里已被燒了差不多一半。

　　最令那些嫉妒者火冒的是李樸竟不去救自家的火，反倒先去幫極有可能被殃及的鄰居們疏散家當。鄰居們勸他趕緊搶救自己的廠房，李樸竟然說反正已差不多燒去一半了，況且他家那邊也還有楊蘭在跟著工人們一起搶救。嫉妒者們暗中頓足道：

　　“這種時候還先人后己，我們怎么去跟你比人緣？”

　　也有人說李樸的舍己為人是在刻意裝風格，為盡快翻身積累人氣，但多數(shù)人則這樣回答：

　　“起碼他是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家當被燒時去救別人的，請問有幾個人能做到？就算是作秀，起碼也幫了人。”

　　火勢被消防隊救熄時，李樸的廠里已被燒去大半，但李樸沒有去向政府申請補助，也沒有借機向同行們求助，他把廠子縮小了一半規(guī)模，等于從頭開始了，而且每天都樂在其中似地親自到木具坊里干活兒。

　　見李樸似乎又一朝回到了解放前，一些人借著嘴上的同情和安慰，來暗中幸災樂禍。李樸卻邊投入地干活，邊樂呵呵地道：

　　“說不定我重新干回自己的活兒，到時活得更快活更長命呢。”

　　有些人又暗暗吐血了。

　　李樸木具坊門口又走來了急切的下單人，李樸和楊蘭又到貧窮山區(qū)去幫人了，縣里又有人不明白為什么李樸和楊蘭要那么不緊不慢不高不低甚至沒心沒肺似地去散步了。（2012-7-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