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邑縣曾經著名的泥塑大師梁興坤突然消失好幾天了,讓龍邑縣政協前主席伍于廷心里老是放不下。
退休后的伍于廷依舊住在縣府大院里,說是舊房也沒舊到哪里去,十五年前享受優惠政策買下的,共有一百二十方。
縣府大院旁邊有個小廣場,早晨和黃昏時作為市民晨運和散步的場所,其余時間就成了跳蚤市場。
伍于廷照例每天早上七點穿過小廣場晨運到郊外,而后于八點左右從小廣場回家。前幾天因去應酬晚了點,第二天早上九點鐘才起來。本不想再出去活動的,但總覺得筋骨不舒服,便到小廣場上小跑幾圈,于是看到了個似曾相識的面孔,一聊才知道是高中時的同學梁興坤。
梁興坤在小廣場上擺著個流動攤子,盡管長長的白發和胡子使梁興坤看上去有那么點藝術家的風采,但還是掩抑不住神情上的滄桑感和落寞感。
曾經帥氣的小伙子竟然變成了干癟的老頭,伍于廷不禁心里唏噓。
梁興坤在攤子上掛著他的國家級獲獎證書和縣里的獎狀。他的泥塑作品也確實栩栩如生,個性鮮明,地方色彩濃厚,但即使有體面的伍于廷在一邊幫著推介,愿意掏錢買的人還是寥寥無幾。老年人說幾十歲了,還買那個去干什么;中年人說新洋房里擺著那小菩薩似的泥塑,不太協調;青年人說還不如去買本明星雜志,小孩子倒有點興趣,卻被大人引誘說商場里有更好玩的卡通。
伍于廷既敬重又可憐梁興坤,自掏腰包說要買幾件。梁興坤堅決不收伍于廷的錢,寧愿贈送。伍于廷最后順了梁興坤的意,要了兩小件,沒給錢。
見梁興坤的攤子依舊冷清,伍于廷繼續留下來跟梁興坤問寒問暖,算是繼續給老同學撐個場面,但伍于廷發覺老同學梁興坤只表現出禮貌性的客氣,并沒有太多的熱情,更談不上激情。
回家途中,伍于廷不停地回放當年同窗的鏡頭。
同學時的梁興坤好學上進,成績總能名列班級前三名。伍于廷則總是排在十五名左右。初三快畢業時,梁興坤突然放棄畢業考,且沒人能聯系到他,仿佛他鐵了心要跟同學們失去聯系。聽老師說梁興坤是因為家里吃飯的嘴多,能干活的手太少,幫家里掙工分去了。伍于廷可惜之余又油然想起那句古話:人窮志短。伍于廷的父親正當著公社書記,常吹官場中的故事來激勵伍于廷要勤奮讀書,爭取更好更高的為人民服務的機會。伍于廷并不聰明,但父親那些時不時來作客的官場朋友的風采確實有別于普通群眾,談的多是國家大事和政府大事,讓伍于廷羨慕又向往,暗中就把超過父親當作了人生目標。
做到常務副縣長后,伍于廷也聽說梁興坤獲得了國家級泥塑大獎,縣里也響應著給了個獎狀,但那時伍于廷負責的是工業,不是文化,沒空也不便越權,所以一直沒去找梁興坤。想不到退休后還能遇到梁興坤,看來還是有點緣。
接下來的兩天里,伍于廷每天都去找梁興坤聊上一次,決定要暗中幫老同學一把,給他個意外驚喜。
梁興坤卻在第四天早上消失了,連個招呼也沒跟伍于廷打。
伍于廷不甘心,索性發動大家搞起了同學會,順便尋找梁興坤。伍于廷興致勃勃地跟老婆談起他的夕陽救助計劃,遭到老婆的揶揄:
“退了休,沒了下屬,就去管同學來過癮?”
伍于廷說他早就厭惡官場上虛假而危險的應酬,只是那時身在仕途,難以回避而已。如今退了下來,可以不去顧慮那么多的功利名堂了。老婆說他矯情:
“一個星期沒接到會議通知,還不是會生無名氣?”
伍于廷說起碼他還在發著余光散著余熱。
同學會如期舉行,就只缺了梁興坤。
伍于廷猜想梁興坤有那么點無顏見江東父老兄弟或道不同不相為謀的想法,特意請楊光心去找他。勤奮的楊光心因為地主成份而失去了繼續讀高中的資格,此后就一直在家務農,但楊光心臉上始終不見陰云,只見微笑待人。有人說他沒點個性,傻蛋似的,他也沒在意,沒想去改變自己,依然一副不諳世事的樣子。
也許因為同屬底層之人,梁興坤和楊光心很愿意互相來往。楊光心時不時來梁興坤的攤子上閑聊,梁興坤也抽空到楊光心位于郊區農村的家里,放開心情來品嘗楊光心的酒和無公害蔬果。
當年的楊光心被造反派趕到村旁的荒地上居住,順便守護生產隊的田地。楊光心沒去上吊,干脆樂此不疲地在荒地上搭起茅棚種起果樹來。十多年后,茅棚變成了一幢新房,也沒人提什么意見,反正誰也不想去爭那荒地。等大家有點眼紅楊光心那綠樹環繞的家園時,楊光心已從鄉里拿到了地契。
看在楊光心的面上,梁興坤曾答應參加同學會,但最終還是缺席了,有人便陰陽怪氣著批評了:
“人家大器晚成,如今已是全國知名的工藝大師,說不定又被哪個大老板請去了,哪還有空陪我們這些普通人?”
楊光心忙說可能梁興坤真的是臨時有事,但梁興坤有自己的事去忙,免了大家出錢出力去幫,也是好事嘛。伍于廷附和說人到晚年還能做自己喜歡的事,也是一種福氣。
既然梁興坤不能融進同學會里來,伍于廷也就漸漸淡了那份牽掛之心,畢竟當局者不急,旁人也是白忙活兒。
只有楊光心還繼續跟梁興坤保留著秘密通道。
當年梁興坤輟學不是要去多掙工分,而是不得不去掙。他爸爸因勞累而終于沒了力氣,不能再干重活兒。如果梁興坤不來掙工分,全家連稀粥都喝不上。
為了能掙工分又能掙錢,梁興坤甚至跟著生產隊的副業隊伍外出了,這機會還是去求了當著副隊長的堂哥才得來的。
所謂的副業就是農閑之余以生產隊的名義在外幫政府建個公房和修個水利什么的,一干就是幾個月。心里還念著讀書的梁興坤覺得很難熬,百無聊賴之際曾去捏泥巴玩,捏著捏著就捏成了動物和人的樣子,雖說還很粗糙,總好過靠打牌和喝酒來消磨時光。梁興坤從此迷上了捏泥,也越捏越像模像樣了。
允許擺攤子后,梁興坤試著去賣自己的手藝,卻沒什么市場。梁興坤以為是自己的手藝還沒到家,還沒名氣,于是自費去外地拜師和參加各種相關的比賽,因此而沒少跟老婆吵架,好在老婆鐵下心腸來離婚之前,梁興坤就得了全國民間工藝大賽一等獎和三千元獎金,而后縣里在年終的文化建設盤點時,也給了梁興坤獎狀和一千元獎金,希望梁興坤繼續努力,將泥塑事業發揚光大,老婆這才剎住了要離去的腳步。
梁興坤也覺著好日子就要來了,專門在縣城大街上租了個店面,制作和推銷他的泥塑,但他頭上的光環很快被新的社會熱點取代,沒有哪個領導和老板出錢贊助他或請他技術入股去做強做大泥塑事業。只有木雕,因其老字號的名聲,縣里還配合著育起了大片的森林,既綠化了環境,還帶起了旅游業。梁興坤酸酸地怨道:
“忘了泥土,樹林會綠多久?”
好心的手工藝界朋友私下告訴他說縣里認為搞泥塑得挖土,會壞了風水。一消息靈通的朋友則說那幾個木雕名人實際上是縣長的親戚。
慘淡的銷量讓梁興坤難以承受租金壓力,他退掉了鋪子,到縣府旁的小廣場上做起了流動攤販。這小廣場畢竟靠近縣府,又有人來晨運和散步,總該會有點白領顧客。
晨運和散步經過小廣場的人倒是不少,卻總是沒人來為梁興坤的泥塑打開銷路。也曾有些退了休的官員來指指點點的,梁興坤討好說可以免費贈送,人家卻客氣地說已買了龍翔云的幾個微雕,家里太窄,再也裝不下了。龍翔云是國際級微雕大師。梁興坤一陣黯然。
梁興坤越發地顧影自憐,心想拿過國家級大獎,被縣里吹過,又有什么用?越想越后悔,便在心里唱起來:
“早知今日,不該當年丟下筆墨硯,去將那泥刀揀。到而今,白領后生日日悠閑于樹下陰涼間,我老漢卻要日曬雨淋中彎腰擠出滄桑笑臉。”
最難堪的莫過于老同學伍于廷的出現。梁興坤也相信伍于廷是出于好心,畢竟退休后的官員多多少少會少了點官性,多了點人性,但梁興坤心里終究難以平靜,想當年伍于廷在班上總是沖不過第十五名,靠著老爸才進了公務部門。也沒什么鮮明的個性和特別的才能,靠著照章執行的本性,得到了信任,一直升到了主抓工業的常務副縣長。雖沒自己的成績,卻時不時讓上級有政績,所以從副縣長任上退下來后,去執掌了縣政協;從縣政協主席位上下來后,過的便是真正的悠閑日子了。房子早已有了好幾套,兒子也成了農業局年輕的局長。
“固然人各有命,可我也想干出點名堂啊!”梁興坤心里常怨老天。
伍于廷用行百里而半九十的古訓鼓勵梁興坤,梁興坤表面上謝謝,心里苦笑說政府可以用行動來幫助自由職業者的,可你們早時候干什么去了?
為了不再繼續難過,梁興坤離開小廣場,到了市里。市里人流量大,藝術品味多樣些,也不會再遇到同學。
平民同學楊光心盡責地到市里的跳蚤市場上向梁興坤轉達了同學會的消息,梁興坤卻苦笑著搖頭說同學會就像是述職會,比的是成績。他沒什么特別的成績,也不樂意被當年并不怎么樣的富貴同學來拍著肩膀安慰。楊光心叫梁興坤看開些,說姜太公八十一歲才拜相,也許同學們會有助于推銷泥塑產品呢。梁興坤不以為然地揮揮手說手握實權時,都管不了或不想管,如今退休了,還能管什么?還是叫他們整理檔案去吧。梁興坤說:
“我們手停口就停,可沒時間和精力去陪人家退休的官人瞎折騰。”
“就算為了孩子也好吧,好像你那讀高一的孫子也喜歡跟你一起玩泥巴呢,”楊光心繼續勸導,“我看同學們,尤其是伍于廷,也是一番好心呢。”
梁興坤冷笑著跟楊光心說了一個小故事,說有個人婚后后悔地發覺好多女人都在給他好臉,讓他想入非非地覺得能做他老婆的不只是一個女人,結果離婚后才發現當初對他媚笑的人都把他當成了避之惟恐不及的瘟疫了。
楊光心不想再勸梁興坤,隨他去。有空時,楊光心依舊會隨時來市里找梁興坤聊上幾句,順便又勸梁興坤不要去自尋煩惱那么多。
再次來到的楊光心無意似地說伍于廷下鄉去搜集民間故事時摔了個重傷,住了一個月的醫院,正躺在家里。楊光心說完就轉移了話題,聊了一個多小時便離開,并沒有刻意問梁興坤要不要回去盡點老同學的情義。
跟楊光心表態有空再說的梁興坤有點言行不一,第二天就帶上孫子和自己最滿意的泥塑作品,乘夜趕向了伍于廷家。
梁興坤帶來的禮物是一尊笑佛泥塑。
伍于廷家門口卻不約而同地來了一群探望者,其中有好幾個就是梁興坤在官場和商界的同學。
梁興坤閃到路邊,停住了腳步,孫子說沒什么好自卑的,梁興坤說道不同,不必去浪費時間和精力。
見伍于廷家關了門,附近也沒了來車的聲音,梁興坤忙起身去將他的泥塑作品放在伍于廷家門口,而后轉身離開。
孫子邊走邊說豪門也不至于都對著窮朋友關閉吧,梁興坤說達到表示意思的目的就夠了,不必非要去喝上主人家的茶。孫子說不報個姓名,主人家哪會知道?梁興坤說伍于廷的熟人當中,做泥塑的應該沒有第二人。
來到岔路口,孫子問他是要回學校晚修還是到泥塑房去。梁興坤不容違抗似地叫孫子趕緊回教室去,并且以后每星期只能玩泥塑一天,等考上了重點大學或公務員,再多玩幾下。
孫子疑惑了:
“不想發揚光大你的手藝了?不想讓你的手藝流芳百世了?政府不是越來越強調要搞大搞活文化了嗎?你不是說藝術類的自由職業者才是最快活的嗎?”
“孩子,有了生活,才有藝術,先把好生活弄到手吧。”梁興坤沉重地說。
“自己的藝術才是最好的生活吧。”孫子說。
梁興坤表情凝重著玩起了狡辯:
“這年頭,有了權和錢,才有條件接觸到更深層次的生活;對生活理解得越深,作品才越有生命力啊!”
孫子半懂不懂地點了頭,朝學校走去。剛走出幾步,就聽到爺爺“啊”了一小聲,吐出一口痰。孫子忙過去扶住,問哪里不舒服,梁興坤說沒事,只是有點惡心,嘴有點苦。吐出來后,沒那么悶了。梁新坤說完又用力將孫子往學校方向推去。
爺爺穩穩當當地消失在夜色中,孫子滿懷使命感似地跑向了不夜城下的教室,沒看到爺爺滴在不夜城下的幾滴老淚。(2012-6-20抄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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