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修好

　　令欣然完全沒想到的是，弘時的死，竟然成為了她與福慧之間陷入僵局的關系的轉機。

　　弘時事出的第三天晚間，皇帝略帶躊躇地對欣然道：

　　“十五那日，朕打算讓所有宮眷、皇子并家眷，誠親王、恒親王、莊親王、果郡王、（注1）怡王并家眷，一同進園子來賞月；朕不想把你一人落下，只是。。。你不能與宮眷們同座。。。會不會很委屈？”

　　欣然聽了他的話，心中感慨：

　　他終究是受到弘時之死的觸動，還是忍不住流露出內心深處對親情的渴望——近300年來，一直有很多人認定他不懂親情、冷酷嚴刻，實在是在妖魔化他啊！

　　他不過是因為特殊的生活環境和經歷、閱歷，至高無上的權力地位、以及由此而產生的巨大壓力與責任感，再加之獨特的個性特質，造就了他總是力求做到“至公至正、賞罰嚴明”；總是隨時把“皇帝”這個身份和責任感放在第一位；總是力求將兒女私情與工作完全分開、不帶入到工作中去，只會最大限度地保證隱私度。。。

　　而300年的代溝，使他始終不可能了解自己對所謂位分尊卑的真實看法、始終對自己有“嬪妃之實”卻無“嬪妃之尊”心懷歉疚。。。

　　欣然心中思緒萬千，面上卻只溫柔一笑，輕輕道：

　　“請皇上放心，我一心只求能常常侍奉于您的身邊；別的都不會在意——倒是姐姐妹妹們若是知道了實情，怕不會羨慕死了我？！”

　　皇帝讓她故意夸張的語氣逗得忍俊不禁，“哧”的一聲樂道：

　　“好你個古靈精怪的小妮子！嘴里頭也沒個忌諱的！這‘死’啊‘活’的能隨便往自己身上說的嗎？這世上怕再找不著第二個如你這般心寬的女子了！”

　　一面說，一面將她拉進懷里，輕撫著她的長發，沉吟著又道：

　　“明日，朕會傳福慧來與朕一起用膳；膳畢朕留他一人單獨與你說說話，你開解開解他如何？”

　　欣然一聽這話，真真是又意外、又驚喜，心中更是疼惜：

　　這個習慣于以“鐵漢”“鐵皇帝”面目示人的男人啊，內心深處的柔軟和溫情被他自己層層疊疊、厚厚地包裹起來；仿佛那是什么羞于見人的東西似的被他拼命掩藏；唯有在被無比鋒利地觸碰到之后，滴出血來才會有機會讓人知道，原來他也有如此脆弱的部分！——這樣看來，這皇家的日子可真不是人過的啊！

　　欣然邊想著，邊口中忙著謝恩道：“皇上——謝皇上恩典！”一邊還欲起身叩謝，被皇帝手上緊了緊止住道：

　　“倒是朕該謝你才是——原指著福慧的額娘出身書香世家，人明理曉事、又通琴棋書畫；福慧天資實在是幾個皇子中最高的，有她親自教養著必是好的；只是。。。不曾想她年紀輕輕就。。。”

　　說到此處，喉嚨一緊的聲音已是讓欣然聽得清清楚楚；他輕輕咳了一聲，略頓了一頓，掩了過去；又接道：

　　“讓皇后一直帶著福慧，就是想著他母族凋零、由皇后撫養，也有個‘子憑母貴’的說法。。。只是鳳兮這人——性子倒是淳直忠厚，就是書讀得忒少了些兒，心眼兒也嫌粗了些兒，離那七竅玲瓏心差了十萬八千里；朕總是怕把福慧這塊好材料給耽誤了；”

　　“瞧著你跟福慧倒很是投緣——除了婉兒，沒見他跟哪個女子如此親熱過；要說按宮里頭的規矩，你便是受了封，以貴人的位份也算不得一宮之主，可朕一直尋思著你能盡快替朕添個子嗣，便可晉為嬪、再晉為妃；到時候隨便找個什么由頭，就讓福慧也跟了你”

　　欣然此時已是聽得淚盈于睫，一時忘了禮儀，含淚打斷皇帝道：

　　“皇上——您竟如此看重我——叫我無以回報——八阿哥是皇貴妃姐姐所出，我這樣身份怎么配得上他？？？”

　　皇帝安撫地拍拍她的肩背道：“位份雖也重要，可終究還是品行更要緊些個；你雖是內務府包衣出身，可這心思細膩、識大體、明事理的性子倒還真像婉兒那樣大家閨秀，好似讀過不少書的樣子；”

　　欣然不由苦笑：可不就是讀過不少書嗎，眼睛都熬成高度近視了呢！虧了這柳如玉有雙國防眼。。。皇帝自然不可能知道她的胡思亂想，自顧自地往下說著：

　　“就‘七竅玲瓏心’幾個字也是當得起的；偏偏你這心還寬的了不得，這可是婉兒比不上你之處——倒有些咱們滿人姑奶奶的豪爽氣派！皇子阿哥可不能學得脂粉氣重、綿軟疲沓！”

　　“若是你替朕帶著小阿哥、再帶著福慧；那將來他兩個無論誰承大統，定能如朕與13弟一般，將祖宗留的這份宏業光大！再有13弟、弘歷他們輔佐著，定能將從前所有朝代都超了過去！”

　　欣然見他神采飛揚、雄姿英發的男兒豪邁風采，不禁心醉神迷；又聽他更為清晰地表達了對自己將來的費心安排、殷殷情切，心中的感動無以言傳；再想到不可更改的歷史、將要發生的一樁樁、一件件會令他一次次受到巨大打擊的事件，又悲不可抑；種種復雜、強烈的情緒交織，再也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皇帝讓她這一哭，先是一愣，很快又覺得有些了然，故意調笑道：

　　“才說你心寬得很，這就打嘴了？朕說的是將來嘛，還早著呢！”

　　欣然知道他也只能猜到自己一點點心思，別的緣由夢都不可能夢到，只能邊盡量調整自己，邊抽泣著撒嬌道：

　　“皇上——人家這也是喜極而泣嘛！能得皇上如此待我，又有皇上描畫的錦繡前景，人家太激動了嘛！”

　　皇帝又讓她逗得呵呵樂出聲來道：“你呀，可不止是那‘七竅玲瓏心’，還有這‘三寸不爛舌’吧！”說著親昵地擰了擰她的臉蛋兒，說得她不好意思起來，也收淚而笑了。

　　第二日午后，福慧奉旨來九州清晏與皇帝一同進膳。他一臉的心事重重，眼中那與年齡不相稱的憂傷和惶惑，襯著蒼白的小臉、尖瘦的下頜，顯得比平日更加楚楚可憐；讓欣然不由得心疼，暗暗吐槽皇帝不該讓他去探看已死的弘時。

　　皇帝見福慧神情黯然的樣子，也是有些心疼，面上卻不好太顯出來，唯有支使著福慧的貼身太監宮女們圍著他忙前忙后、團團轉。

　　用膳后，皇帝先命福慧身邊的太監宮女到耳房候著，問了福慧幾句學業上的事，便起身故作淡然道：

　　“朕這會兒去趟佛樓，你將才剛說的那幾篇書溫習著，等朕回來問你。”

　　說罷轉身離去，屋里頭的太監宮女也挨個兒靜悄悄退了出去，只剩下欣然一人默默立在原地望著他。

　　福慧一見這架勢，立刻明白了幾分，小嘴兒頓時氣呼呼地嘟了起來，眉毛也擰得跟皇帝著急上火時候一模一樣，逗得欣然又是好笑，又有些心疼。

　　福慧終究是個小孩子，哪里能憋得住，也不看欣然，只氣哼哼道：

　　“母妃娘娘定是早求了汗阿瑪，安排好了今日這一出吧？！有何要教訓福慧的，本阿哥受教就是！”

　　注1——誠親王、恒親王、莊親王、果郡王分別是老三允祉、老五允祺、十六允祿和十七允禮當時的爵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