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亞軍是在1959年畢業于上海外國語學院的。他畢業時的功課成績倒也并不算壞,只怪他在求學期時期到處追求女同學,雖經校方一再教育,仍不知改悔,終于在畢業分配時受到了一個在處分條款以外的最嚴厲的懲罰:被分配到邊遠地區一個小縣城里去當中學教師。
那里地處塞北,無論是氣候條件還是生活條件,使他這位過慣了大城市生活的上海公子哥,處處都感到無法適應。再加上不久之后又遇上了全國性的大災害,他在那地方過的該是怎么樣的一種生活,也就可想而知了。
偏偏陳亞軍還是不改本性,竟然忘乎所以地給本校高中畢業班的一個女生寫了一封求愛信。這一下,不消說,他就成了教師隊伍中的敗類分子,被下放到牧區去從事繁重的體力勞動。他在那里足足吃了三年大苦頭,直到1962年年底,因為得了化膿性關節炎,又由他父親多方設法,四處求告,當地教育部門才同意把他除名,準許他遷出戶口。
他回到上海后在醫院里住了幾個月,健康狀況才慢慢恢復,但留下了一個左腿微跛的后遺癥;此外,他還報不進本市市區的正式戶口了。
幸而他有一個姨父在青浦縣當縣文教局的副科長,就讓他在郊區落了戶,又在當地鄉鎮中學安插了一個代課教師的工作。當年那位風流倜儻,趾高氣揚,很有點花花公子氣派的外語學院大學生,如今便落到了這么個處處都矮人一等的倒霉下場。
陳亞軍的父親是一位專門翻譯科普讀物和兒童讀物的翻譯家,在文藝界雖沒什么地位,稿費收入卻遠遠超過那些經常見報的著名作家,家庭生活一向十分優裕和闊綽。他的大兒子冠軍在新中國成立之前就出國留學去了,已經在國外成家,對留在身邊的次子亞軍便十分放縱,百依百順,想不到寵愛的結果反而把亞軍害了。亞軍被分配到塞北,又被下放到牧區勞動,他一直都是很不服氣的.因為他還從來沒聽說兒子對任何一位女性做出過什么越軌的行為,就連動手動腳一類的舉動也沒有,更別說不正當的兩性關系了。有關方面在向他展示的他兒子的種種劣跡中,他從未見到過這方面的材料。他認為,如果說他兒子的確已經犯了罪,那犯的不過是一種“戀愛罪’——談戀愛談得太輕率了。這一點他倒是承認的。但青年人誰不想談戀愛呢,何況他兒子又大都是單相思式的愛慕,不過是在感情上沒找到依托的情況下,情不自禁地亂向姑娘們表示好感罷了。這和流氓壞蛋玩弄女性的不法行為應該是有很大區別的。可惜人們卻有意無意地把這種區別一筆抹煞了。他相信,兒于雖然沾上了一點紈垮子弟的壞習氣,但決不是一個不可救藥的壞人。
因而,亞軍住院期間,他就十分嚴肅地和兒子作了幾次深入的長談,告誡亞軍,今后必須夾緊尾巴做人,別再是那樣對姑娘們濫用感情了。如今已經落到了這么個不光彩的地步,首先應該做到的便是洗心革面地發憤努力,使自己能有一個較好的前途。
他還特地談到了亞軍的婚姻問題,說,像他們這樣的家庭地位,只要亞軍不成為一個走不成路的殘疾人,就不愁找不到條件相當的合適對象。今后他要好好地關心這件事,由他擔負起做父親的責任來,亞軍自己就不必再在那兒胡思亂想和東追西逐了。其實他跟亞軍談話的主要目的也正是為了這個,他深怕亞軍日后再犯那個老毛病。他很有把握地認為;只要能給亞軍找到一個滿意的對象,結了婚,成了家,讓他心里有了依托,也就不會每見一個漂亮姑娘都躍躍欲試地想去博取她們的歡心了。
亞軍每次聆聽父親的教誨和勸導,都很認真,很恭順。他在求學時代可從來都不是這樣的。這些年來,亞軍的確已經從坎坷的生活中吸取了深刻的教訓,開始懂得了他以往那種找戀愛的方式,的確是很不對頭的.只怪他自己那時候太年輕,又從來沒人教過他應該怎樣去談戀愛。優裕的家庭生活,父親又對他缺少管教,都使他養成了驕橫跋扈、姿意妄為的不良習性。那時候他自視太高了,總以為只要他看中的姑娘,對方也肯定能中意他的。再加上他態度輕率,不知道克制自己的感情,結果便到處碰壁,以至被人們看成為一個作風不正派的浪蕩兒,受盡了嚴酷的懲罰。如今他深感悔之已晚,甚至走向了另一個極端,在戀愛問題上已經完全失去信心,陷入了絕望的狀態。他想,爸爸既然自告奮勇要給他找一個合適的對象,就讓爸爸去找吧。這樣反而省事得多,何樂而不為呢。
陳亞軍病愈出了院,在青浦銀澤鎮上落了戶,還當上了銀澤中學的代課教師以后,他爸爸便迫不及待地請托亞軍的姨父母幫忙給他物色對象。果然,這真正是一條行之有效的途徑,不出一個月,在這位縣教育局副科長的親自撮合下,亞軍使和一位小學教師明確了對象關系,并且按照當地的風俗習慣,正式訂了婚。那對象名叫華倩倩,模樣跟她的名字一樣漂亮,二十二歲,比陳亞軍小了八歲年紀,就容貌、體態來說,比陳亞軍自己多年來追求過的所有姑娘都使他更加滿意,唯一例外的只是當時的鄰家姑娘徐美君。
陳亞軍對華倩倩樣樣都很滿意,如果說還有不如人意的地方,第一是她父親是個剛剛摘了帽子的右派,在鎮上的衛生院里還未恢復中藥配方師的職務,暫時在當個勤雜工,家庭名聲不大好聽;第二是倩倩她母親太計較財禮,有點愛財如命;第三是倩倩的文化程度太低,只讀到初中畢業,相互交談時共同語言不是太多。不過,陳亞軍衡量了一下自己當前的處境,也就不想多作計較。至于華倩倩這么個不曾見過世面的鄉鎮姑娘,能嫁上一個堂堂正正的大學本科畢業生,對方的家庭經濟情況在上海市內也算是比較高的,哪里還會有什么不滿足的地方呢。何況介紹人又是縣文教局的一位副科長,完全可靠.雖說她這位未來的丈夫左腿有點不太靈活,但還說不上是一個真正的瘸子,照樣能騎車、打球和到處走動,不細心觀察是看不大出來的。自從她和陳亞軍正式訂婚以后,鎮上的人也都對她刮目相看了。人們都說,不出一兩年,等陳亞軍回到了市區,有了正式的工作,她也就會一步登天去住上海的高樓大廈,一輩子都有享不盡的好福氣。
這—對名正言順的配偶,在很短的時期內就形如夫妻,朝夕在一起,只等陳亞軍在鎮上租到一間滿意的房子,便可以舉行婚禮。陳亞軍也就越發覺得父親的方針不失為一個事半功倍的戀愛妙法。自己多年來苦心經營而慘遭失敗的奮斗目標,在父親這個有效方針的指引下,居然就這么輕而易舉地很快實現。正像他父親說過的那樣,他總算心有依托了。
于是,就在他為結婚作各種物質準備的同時,一面盡力地做好學校里的教學工作,一面還開始嘗試著搞業余翻譯,向有關的報刊雜志投稿。他打算拿出一些實際行動來表示他洗心革面的決心,并以此報答他的父親。
當然,每當他和那位含情脈脈而又楚楚動人的未婚妻單獨在一起時,他總難免會故態復萌,只想對她多表一表相見恨晚的愛慕之情。每遇到這種情況,他還是咬緊牙關克制自己,恐怕因此而又犯什么意想不到的錯誤。反正他已經通過介紹人向倩情表示過成親的愿望,那才是絕對正當和完全合法的途徑,安全系數在百分之百以上;至于私下的求愛表示,還是等到領了結婚證書以后再說吧。他過去的所有一切都是瞞著倩情和她的父母的,可不能在結婚以前過早地露出自己的馬腳啊!
正因為陳亞軍在經受了多年的挫折以后已經有了如此這般的覺悟,他在他的未婚妻面前的言行,就堪稱為天下第一大圣人。古代君子柳下惠也只能做到坐懷不亂,而陳亞軍那副岸然不可侵犯的端莊模樣,足以使華倩倩也不敢對他做出任何諸如此類的輕佻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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