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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在村中的雨  文/禾源

第一章    北熊和他的村莊

  北熊和他的村莊

  1

  咕呱,咕呱!烏鴉叫開了。

  北熊嘀咕著:蟊蟲就是蟊蟲,睜開眼就叫個不停,你看人,拉、喝、吃之后,才嘰哩呱拉說起話。

  北熊打開大門,整了整褲頭,對著烏鴉哼哼兩聲,便罵開:報喪的家伙,叫、叫,叫!叫走了多少人的魂魄,你知道嗎?現在牛呈坑又要被你叫沒了。再過七天,這里的一切就要淹沒在水中。我得搬家,全村人都搬家,牛呈坑就留個名了。烏鴉!你是神,還是妖?你一定早早就知道,水庫的水淹不了村埡口的那棵老杉樹,村子沒了這棵樹依舊在,是你的奶奶告訴你,還是你的太奶奶告訴你!我的奶奶只說烏鴉的肉不能吃,因為一半是人肉,一半才是鳥肉。你這半人半鳥的家伙,妖氣十足,你筑巢的這棵老杉,也是樹精。牛呈坑的祖上說,在很早很早的時候它死過一回,村里人想砍了它,它居然能托夢給村里的老人,說它沒死,不要砍它,只是因為牛呈坑的老財主與他的放牛官在陰間為了它打起官司,要它去陰間作證。財主說樹長在他的地上,該屬他穆家的。牛官說樹是他當年倒插的杖擔長成,一直都是他子孫后代看護才長成大樹,樹該屬牛呈坑金家的。

  這棵杉樹確實長得怪,樹冠如根系,針葉不扎人,是一棵倒長的樹,且隨這棵樹越長越茂盛,穆家慢慢外遷,牛呈坑成了金家的村子。只可惜最后閻王還是宣判穆家和金家各人一半,樹還魂復活時只活過來一半。

  呵呵!烏鴉也許你不記得,或許不是你,或者說你父母沒跟你說過,當年我想吃你的肉,端著銃向你全家射擊過。當時我想借你長一長威風,要讓村里的人知道,我北熊什么事都敢做,誰敢不聽我的。他們居然在背地里說我是烏鴉嘴,“呱呱叫,別人死!”處處回避我。好啊!他們既然這么說了,我就要比烏鴉更邪,我的嘴要更毒,是吃烏鴉肉的嘴。可是那天我端著銃,站在離樹不遠田埂上向你家放銃。隨著銃響,不是你們從樹上撲騰落下,而是我仰倒到田里,兩眼發黑,四野轟鳴,黑暗中看見你們赴向我,要啄我皮肉啄我的心肝,后來好像是我爺趕走烏鴉,才醒了過來。我雖然沒受過傷,可我不敢再想吃你的肉。但那些人我還是要管的,地主要斗,財產要分,分他的田,分他的地,分他的姨太太。誰現在還敢說我是“洋鐵碎”。我不僅是鐵,還是鋼,是錘、是刀,誰挨了誰就要喊痛。村里大地主的二姨太不是成了我的老婆。

  雖說我不敢吃你的肉,可我還是一心想鬧得讓你沒安寧,讓你無家可歸,走得遠遠的。我要砍了這棵樹,什么神樹,難得他比我還神通嗎?牛呈坑我就是皇帝。你看我到哪家,哪家不要陪著笑臉,溫酒的溫酒,煮太平蛋的煮太平蛋。可是還有一些人會背著我跑到這棵樹頭去點香,我要他們百分之百服從!不能有任何異心。分田、分地都要由我來做主。上頭說了:“窮人要當家作主了”我是窮人的領頭,不信我,還相信樹,我能容忍嗎!

  那天晚上,我正想到村西頭那家走走,她家男人今天被我派出去到別的村做事,晚上想看看那個婆娘。走到村頭看見樹頭有焚香紅點,我就去看個究竟,居然就是那個婆娘在大樹下焚香禱告:希望分得好田,還詛咒北熊也要被革命,不能當頭。真他媽的,白天還陪著笑臉對我,背地里卻詛咒我,這黑心的毒蛇,晚上我就在這樹頭入了你,看這棵樹怎么來保佑你。可是不知怎么一腳邁開,居然踩空,翻下好幾階,我再也站不起來,斷了腿骨。還是這個婆娘喊了人才把我抬回家。我要砍了這棵樹精。可是幾次策劃都沒砍成,直到村子要通公路了,我送給測量隊香煙和酒,讓路從樹頭經過,順理成章砍了他,可是測量結果匯報到上頭,上級說要保這棵老樹,路要讓樹,什么道理不懂,修路連房子都不讓,就這棵樹要讓,當官的,真他媽的!不是好東西,難道是這樹精生的嗎?這回本以為這水能淹了它,沒想到又淹不到。我這斷腿雖然接好,可是接歪了些,我成了跛腳,成了這樹下的笑料,我半殘的身體,背著這笑料走過了多少年啊!想到這些,我早就想離開半人半鳥的烏鴉和這半死半生樹精,可是一直都沒有走成。

  2

  咕呱,咕呱!烏鴉隨你叫去吧!

  六天后我就要與你這蟊蟲分別了!

  今天我要去走走印臺峰。這山頭又像乳頭又如印鈕渾圓的頂端,這可是我北熊的大手筆。村里人說我這個“洋鐵碎”斗大的字不會認得一簍筐,但我會背下很多的語錄:“與天斗其樂無窮,與地斗其樂無窮,與人斗其樂無窮!”也懂得古訓“得民心得天下!”我要順應民心民意,號召他們“戰天斗地”。我還懂得俗話常說:師出要有名,名正才能言順。

  那一天清晨,我看著躺在身邊的地主二姨太,我的老婆。好看!真的好看,那雙乳挺著,兩邊勻稱。與人斗其樂無窮,斗倒地主,斗來了這個活寶!過去大家都說地主最牛,村頭打一噴嚏,村尾的狗都要泌屁,還說他為首修建牛呈坑水尾的龍井橋,是件大功德的事,所有過橋人都念他的好話。還聽說他還想出錢把印臺山的山頂壘高,一則讓印有鈕,印有鈕,能提章加印,村能出貴人;二則印峰挺起就能與對面的文峰形成一個勻稱的雙乳,村里女人就更能生養。村中涼亭里的群眾也常說這個事。可是這件事地主做不成了,他被革命了。這給我北熊一個好機會啊!我來辦這件事。至于對上說吧!就以:“學習愚公移山”精神!移去擋在牛呈坑村中一座小土丘,把這小土丘的土挑到印臺山上,筑成山峰。這樣對上有交待,對下順民意,師出又有名,又能讓我北熊能留名萬古,多好的事。地主啊!你有龍井橋,我有印臺峰。

  “為有犧牲多壯志,敢叫日月換新天”村里的群眾干勁沖天,男女老少齊上陣,寡婦丁嫂帶著七歲的孩子也來了。

  丁嫂啊!丁嫂,就幾年前我餓得慌的時候,敲你門你不僅不開門,還放出狗,我爬你窗,你不但封死了窗,還拿著刀盯著我。這些天你來挖土,還對我笑,還夸我牛,雖然說移了這小土丘,你家門前的路平坦了,是好事,但這不是為你家而做的,值得你對我笑嗎?晚上我要看看你的兩座峰,比得上我家的兩座峰嗎!

  北熊走到印臺峰的半山腰,座在路邊,喘了口氣,看了看鄉村,又看了看對面山峰和一些墳塋,呃哼!呃哼!干咳了幾聲,這幾聲咳仿佛成了打開記憶的密碼。幾聲過后,滿足的笑意在臉上的一道道皺紋中爬來爬去。

  丁嫂啊!丁嫂,你的兩峰雖不比我家強多少,但你有著報仇一樣的心啊!你家小孩的棍子打在我屁股上時,你叫得更蒼涼,那是狼在臨死時發出的聲音,棍子打得越重,速度越快,你的叫聲更尖銳了,后居然咬了我肩膀,讓我扛著深深的齒痕回家。當你孩子拿著刀進來時,你則松軟如棉,對孩子說:把刀放下,北熊叔叔是為媽媽治肚子痛。后來這個說法不知怎么傳出去,總有人問你兒子,北熊叔又為你媽治肚子痛了嗎?是的,你后來肚子痛的經常,我也去的經常,一到你家,總是讓兒子去買糖。以至有一些婦女說:北熊也讓我家孩子買些糖吧!別讓他整天咬著衣角和指甲,長個圓溜溜的病肝肚。

  大概北熊又牛起來了,他向印臺峰頂攀去,到了峰頂,一片云正罩住山頂,牛呈坑村收在他眼里,他卻收在白云影里,他抬頭看云,云卻飄然而去,太陽又當頭照著。他長嘆一聲:老了!一切都過去了。龍井橋前些日子拆遷。牛呈坑的水尾空了許多,好像家門前丟了門檻。當時我北熊欣喜過,默念著:地主頭,這橋一拆你的聲譽也就拆散了。可誰知這橋也有靈魂,且陰魂不散,說什么木拱廊橋是國寶,是文化遺產,而且是急需保護的文物,這橋居然在更顯眼路邊原樣架起,地主頭的名字依然昭然在廊橋正梁上,刻在橋頭石碑上。可我北熊呢!傻啊!當時沒為這印臺峰立塊碑,就起了名也沒用上,村里的人說頂天峰不好聽,還是叫印臺峰。本來想這峰如奶頭,頂著我北熊,我北熊是這里的天,頂天頂天!我北熊是頂天立地的大男人。村里的人都不這么稱呼,就連我自己后來也稱它為印臺峰。

  哈哈!看起來還是斗不過地主啊!地主念的書多,真是筆尾纏纏,聲名綿長。

  3、

  咕呱,咕呱!你這喪門星,叫吧,叫吧!

  村里能聽到的也就是幾個老人,再過五天連這些老人也不再聽你叫了,就讓你與村里的吊死鬼,服毒鬼,溺死鬼,雷殛鬼和那個老不死的放牛佬相守吧。大家都搬到城郊,放牛佬居然一個人要求在那棵半死半活的樹邊搭蓬和幾頭牛同住。要是當年我能理解,為了那個女人值得,可是現在女人和孩子都搬走了,還不走,是不是被山里山魈鬼給迷了。去你的!看你還能雄多久,當年居然敢用獵槍頂著我的喉嚨。

  北熊所說的那個女人就是放牛佬的老婆,是鄰村陳家的姑娘。

  放牛佬有什么了不起,跳到水庫也洗不凈一身牛糞味,要不是當年那女人的哥哥偷了你的牛,你也一樣娶不到她。北熊又罵開了!

  女人的哥膽子也真大,居然敢偷牛。可運氣又不好,牛才趕到半路,就被放牛佬截住了,偷牛的人要是換成別人,六根一定會被放牛佬取走一根,偷盜吧,挖了眼,或砍了手,沒人指責的。可是那天放牛佬沒這么做,只是雙眼盯著偷牛的,問道:“我聽說前幾天有幾個人到你家催過債,說若是還不起債,就讓你妹妹去抵,有這回事嗎?還說要你妹給那個患有癲癇癥的陳四當老婆,是嗎?”偷牛不住地點頭。雙方靜默幾分鐘,偷牛的說:“隨你處置吧,我知道偷牛之罪,妹妹隨命去吧!”“牛你牽走,說是我借給你的,但要保證你妹妹安全。”就這樣后來陳家把女兒嫁給了放牛佬。

  北熊走到了風水林,從一樁樁樹頭走過。一二三四,他一樁樁數過去,總共二十七株。沒錯!當時村里人說是二十七株,三九二十七,這二十七株風水樹長得高大壯實,有欏樹有柳杉,確實嚴嚴實實成了一堵墻或說一條堤壩守著村莊。當年建大隊部,建俱樂部想抽出一兩株,但真不知道從哪下手,無論是中間或南北兩頭少了一株就仿佛村子就會從這缺口流走,于是誰也下不了手。今天砍光了,只剩下白中帶黃的樹頭像風水先生的羅盤對著太陽照著。沿溪而上,遠遠地就能見到村子。這風水林沒了,村子都暴露了,我與放牛佬結仇的前前后后也可以亮出來了。

  北熊在靠近路邊的那樁樹頭坐下,面對的村子尋找著當時與放牛佬結梁子的一幕幕。

  上頭開會結束了,就在回村的路上,我北熊邊走邊領會著會議精神。男女平等,婚姻自由,婦女可以自主婚姻,不能再有童養媳和包辦婚姻。結婚和離婚的自由是受法律保護的,婚姻法就是婦女的靠山。會上還舉了一個村的例子,就在婚姻法宣傳的幾天里那個村就有七對夫妻離婚,其中一對是第一天結婚,第二天就離婚。

  到了風水林,我重重一掌擊向大樹:我村也要好好宣傳一下,也要搞出點典型來。晚上開會,先讓六對夫婦離婚,然后讓他們自由結婚,我自己也帶頭離婚,也讓放牛佬離婚。

  那天晚上村里每家都要求夫婦同時參加會議,寡婦丁嫂也來了。我扯開嗓門說到:婚姻自由就是結婚自由,離婚自由,主動離婚、結婚就是響應上級號召!真不知哪來的干勁,說得特別流暢!可是讓大家報名離婚,冷場了,我北熊經受不住這種安靜,便點名六對離婚的名單,自己和放牛佬都在內。頓時!會場嘩然,他們都反對,我的老婆也哭喊著罵天罵地,罵我祖宗十八代。我拍了桌子,掏出腰間的槍,會場才平息。要說高興的只有丁嫂,她高呼著“好!好!”。我見勢頭不好,只好叫大家回家思考明天來匯報。第二天來了兩對,一對是治安主任,一對是文書,表示堅決響應號召,但他們離了婚,就一個要求,文書娶治安主任的妻為妻,治安主任娶文書的妻為妻,也就是他倆換妻。這也就是我北熊的本意,我也只不過想娶放牛佬的妻為妻,哪管什么婦女解放不解放。

  有了先例,應該這條路能走得通了,放牛佬不從,我做他老婆的思想工作。于是就悄悄找放牛佬的老婆。我打聽清楚過會兒放牛佬的老婆就會從村東頭回來,我就在風水林守著,在這截住她。我正向她宣傳婚姻法,說治安主任和文書都辦了離婚結婚手續,哪知道丁嫂居然帶著放牛佬來了,放牛佬的獵槍對著我喉嚨,叫我向風水樹跪下,叩三個響頭,發誓不再打他老婆的主意,否則打斷我一支手。我知道放牛佬的脾氣,他有虎狼之狠。我就跪在這樹頭看著放牛佬扶著老婆走了。站起來的我,只能重重摔了丁嫂一巴掌,想從她身上找回點尊嚴。可誰知丁嫂一下抱住我,喊著:打吧!打吧!這一掌敢打就是我老公。治安主任的前妻是文書的表妹,他倆早就好著,他們是三瓣嘴流鼻涕——順路而行,響應號召,你我也早就好著,也行個順路,也響應號召,你就當我老公。我一氣狂吼,我是你祖宗,不是老公。

  樹砍光了,這里的一切沒必要保守了。今天不曬曬,就永遠浸水了。

  4

  咕呱,咕呱!報喪的家伙!

  雖然我恨放牛佬,讓孩子學殺牛,還破牛呈坑的風俗,吃牛肉。我寧可看牛哭,聽牛嗥!也不喜歡聽你叫喪。

  再過四天我就要走了,我要去看看水牛墓!雖然墓無碑無字,但一塊塊結實的鵝卵石砌下了牛呈坑烙守的習俗,我第一個破了戒。我要跟牛祖宗說清楚,我破戒是跟放牛佬堵氣,是跟放牛佬發橫。當時我在風水林對放牛佬的婆娘說,放牛佬渾身都是牛糞味,有什么好,她居然說:“嗅著那味她吃飯都不要菜,睡覺都是美夢,就喜歡這牛味,你有嗎?”我沒有,但我有辦法變成有,只要我打聽到哪個村有宰牛我都要買上幾斤,除了吃個痛快,要吃得流出汗也能溢出牛腥味。村里有的老人勸過我,喋喋不休地說著牛對我們祖上有大恩,不食牛肉是祖上定下規矩。一說這事我就先如流地說著那則故事:祖上還小,去放牛,遇到老虎,嚇暈了,后牛與虎相搏,牛把虎趕跑了,用雙角挑著回家,族人見人昏迷不醒,以為是被牛所傷,于是殺了牛,牛被殺死后。祖上醒來,說了來龍去脈,抱著牛哭喊,死去活來,后來族里人決定厚葬了這頭牛,并立下規矩,不食牛肉,對吧!老人只能搖頭長嘆!都知道了還要這么做,造孽啊!

  什么造孽,是捏造,我曾這樣說過,誰見過這事啊!水牛能斗過虎你愛說瞞說,還能用牛角挑著一個暈厥的人回來,完全是捏造,活生生地人坐在牛背還會摔下來。可是前幾天發生的事嚇破我的膽,確實奇怪。我孩子雖不怎么長進,若論宰牛算一把好刀,然而幾天前差點喪命在放牛佬養的一頭水牛角下。那頭水牛老,放牛佬賣了它,買牛客一路趕著都很平安,到城郊我的孩子剛接韁繩,這牛就噼噼地發出粗氣,幾聲過后把頭一低沖向我孩子,好在年輕靈敏,知道牛瘋了,他拼命的跑,牛拼命的追,沒跑出幾百步,攔腰被重重掀了一角,摔到河,好這一角掀來只刮了皮,撕破了衣服,要是扎到身上,他一定比老子還先到黃泉報到。這一摔,斷了幾根肋骨,但還是保住了命。聽說當時路上有很多行人,怎么這牛就認著我孩子緊追不放,你說奇怪嗎?

  牛爺爺啊!牛爺爺,若是說我家破戒,要懲罰,那也該是我,不是我兒子,再說他宰的牛都是菜牛,沒人看得起的、老弱病殘的牛,更何況村子現在也很多人都破戒了,有的還破更大的戒律。有砍風水林的,有痛打親娘的,更說不出口的是南洋,他娶了人家為妻還睡了她拖油瓶的女兒,這些人為何不懲治呢?牛爺爺啊!牛爺爺!現在水就要淹沒了你的墓,你大概會要修成龍了,你就不要與我們過不去,孩子若是能找到別的活干,我就讓他把屠刀當鑄鐵,若不會,就請您當屠神,保佑他平安過日子吧!我北熊沒求過人,求過神,這是第一回。

  北熊摸著墓上的鵝卵石,粉塵沾上了手,手痕留在石上,北熊看了看石,看了看手,又是兩聲:哼哼!他又伸手到石上左右抹著,石上的手痕亂碼了,露出灰暗的青苔色。北熊瞧了瞧,沒說話,只把腰身挺了挺,也不知想什么,兩手相互拍了拍離開了這水牛墓。

  5

  咕呱,咕呱!蟊蟲你別叫了,我看所有人都討厭你,就連城里來的讀書人也討厭你,那個可愛山東姑娘跟我說了好幾回,叫我趕走你,說:一聽到你的叫聲,就看到奶奶在叫她,她一想奶奶就想哭。然而到農村來,滾一身泥巴,練一顆紅心的知青,怎么能流淚。就因為你這蟊蟲,使她難堪,讓她挨批。上面的頭人說:聽到烏鴉聲,流淚是因為什么情調在作怪,要比別人更加努力地改造。一個與畫中人一樣可愛的姑娘居然被整,被人批。都是你這烏鴉嘴給喊來的。

  再過三天我要走了,今天要去看看那些讀書人住過的祠堂。

  再過三天,水將一階一級漫上來,水啊,我帶你熟悉一下路線,這里是我的祖祠,也是讀書人住過的地方,不許你向四處亂竄。跟著我走,先淹了石階,而后推開大門,進入門檻,淹一截男知青房間,登上七級石階,再進大廳,踩過女知青房間前踏步,慢慢把這塊地抱到懷里。

  我北熊不知怎么,天不怕地不怕的熊膽,可在這些讀書人面前則顯得膽小,還有些猥瑣。特別敬重這些讀書人。因為他們不管是男的,還是女的,說起話來就像廣播里傳出的聲音,能發出這種聲音的,都代表上頭在說話。雖說田里、山上的活,他們干的不三不四。但我喜歡,喜歡那別扭的動作,喜歡一個個叫著,喊著,把我當作師傅,多美啊!北熊北熊多雄啊!再說他們干不好沒什么奇怪,更不能指責,金絲鳥怎能唱烏鴉調,唐伯虎怎么會有屠夫力。我從沒批過他們,有要求他們在村里的所有墻上都寫上毛主席語錄,要寫得顯眼好看。他們寫得好,我就到這里與他們喝酒,他們勸我多喝總先用話把我醉倒了,讀書人就是懂得說話,特別是山東想奶奶的小姑娘,左一句北熊書記最聽毛主席的話,右一句書記道理懂得真多,文件學得靈活,說得我總是多喝。后來她居然向我要書看,說晚上她們要組織學習,要我找些書,我抱了一捆從地主家收來的書給她,她一見瞪著眼,像見到蛇一樣,陪著小心盯著我,看得我北熊居然低下頭。她大概知道我沒壞心,便悄悄地說,不能跟任何人說你給我這些書,包括別的知青,我像她手中的木偶,一個勁的點頭。過了幾天我又到這里,她居然把我拖到他的房間,塞給我一條“大前門”紙煙。

  這些人陸續開始返城了,一天我到上級去開會,聽到有的支書玩了知青的傳聞。一些知青就為了一張招工或返城表松動的褲帶,被這些泥腿子給干了。還說有的居然叫她們幫助洗腳,一個缺肢的還大聲喝到,難道你不懂的我缺了手,幫我脫褲子!可我對這些讀書人從沒動邪念,因為我常想我只是熊,雖與白鶴和孔雀同林,但怎能同巢同穴。她們落到地上,行走著覺得是可愛,若是熊飛起來會嚇死人,人們會說一定是出了怪,所以我對村里許多人可以使壞,對這些讀書人萬萬不能,我可以吃烏鴉肉,可以吃牛肉,可以破戒,萬萬不可對這些能跟廣播一樣說話,能看地主老財家里書的人不敬。

  事實證明我是對的,那些支書,不敢去縣城了,這些讀書人回去后都當干部,支書到了他們辦公室,倒給他茶,居然茶水中都是煙頭,還盯著細聲細語叫喝下,說:難道還要我喂嗎?拿著文書去找她們,她細聲細語說,你念給我聽,難道你不懂一天我要看多少文件,看累了嗎?念不來,就吩咐回去念好再來。到了飯店遇到了就更難堪,那炒面里不僅有辣椒,還有細沙,而后坐在你身邊看著你吃。輕輕地說:吃吧!當年的一切比這難咽多了。而我一進城他們個個叔叔叔叔地叫著,那茶香著,總還留我吃飯,山東的那個丫頭,居然當上大官,當什么部長,不僅逢年過節給我捎煙送酒,還牽頭為村里蓋了一座學校。呵呵!鳥能飛,豬能上樹嗎?

  水淹這里,也許這一切也會忘記,但我一定會吩咐子孫,記著讀書人不管在什么情況下都是要敬重的。

  6

  咕呱,咕呱!蟊蟲你叫吧!

  反證你像催命鬼,叫著叫著就有死亡。這次你案子作大了,面對著是一個村子。怪不得今天有好幾只同時叫。這回村子中蟑螂要死、蚯蚓要死、老鼠也要死,所有能見得太陽的東西都要死,就是最弱小,最可愛的小螞蟻也要死。可憐的小螞蟻你可能喜歡烏鴉的叫聲,它的叫聲可能是你秋收季風,村里人對著那些不肯用力干活的總是一句:“你力氣留著干什么,是留著喂螞蟻嗎?”對那養得肥胖的人總是一句“身體養得那么壯,不干活,只不過是讓螞蟻多吃幾餐。”可今天的烏鴉叫聲,你也聽不出可愛了,因為你也要被淹沒到水里,螞蟻在水中也是活不成吧!可憐的螞蟻!

  “黃蟻咯咯,咯雞母,刈豬仔,請公婆”,北熊唱著這請蟻公的童謠走在路上,蒼老聲音像一片枯干的秋葉,被風刮得沿路沙沙響著。

  再過兩天就要離開村子,北熊走到的土主殿。他在山路邊折了幾根青枝,向土主公作揖鞠躬后把青枝當香插到香爐里。念到:鄭公啊鄭公!你能成為金姓、穆姓的土主,確實有點名堂。

  當年我北熊想趕走你,是因為我成了這個村頭人的時候,許多人都說我是這里的土主,一山不容二虎啊!我既然是土主,你怎么還能當土主呢!更難容忍的是逢年過節,總有許多人挑著豬頭五果到你這焚香祭拜,難道我這有形有氣的土主還不如無形無體的土主?我這金土主不如你這鄭土主?于是我想把你遷走,至少也要換上姓金土主。但后來沒這么做,是因為我許諾,你顯靈。

  那天我活土主與你談判。我話說得很直接,記得是這么說的:鄭公啊鄭公!現在跟你講明,你若能讓我生個孩子,就讓你留在這當土主,若是不行,我就把你的牌位和香爐扔到溪里,流到閩江去。村里都說你法力無邊,你所住的巖洞,能通文筆峰沿鷲峰山脈一直通到閩江是嗎?你就不用在洞里摸黑攀崖了,我就讓這溪里的水送你走,你看如何?你我都是土主,說話算數,晚上托夢給我吧!

  我與地主二姨太已經結婚三年了,可弄不大她的肚子,初始我以為她是一只不下蛋的雞旦,可生過孩子的丁嫂肚子也沒大過,花珠肚子也沒大過,我知道可能是自己這種有問題。村里的人大概也看到我的無能,都笑話我。說我是被閹割的牛牯轉世,該絕!

  當天晚上真夢了,夢境清晰,說了兩句話,一是抱養,二是有親生。沒想到一切都應驗了。我不得不留下鄭公當土主。

  這些年我這活土主少不了保護你這個土主,你也知道破四舊時,村頭的凌云寺里、龍井橋上所有佛偶神像全砸爛,并且把凌云寺拆了,木料磚瓦移去蓋生產隊倉庫。有一些人說也把鄭公殿炸了。我說鄭公殿上沒片瓦,中無一柱,只不過一個香爐擱在一口石崖前,炸了沒什么所得。有人說凡是迷信的東西都要炸毀。我說土主殿供的只是鄭公,與我北熊平起平坐,這么小的東西不必迷信他。幾個知青也幫我說話,“我們信北熊支書的,才不信那個什么鄭公!”。我還說到,那里就一個香爐,香爐上刻的都是你們各房祖上的名字,我北熊祖上還沒名字,祖宗十八代一直都沒迷信他,若說是迷信,你們的祖上就是迷信頭,先把你們的祖墓墓碑和牌位一起抬來,與香爐一起炸碎,或沉到殿下的深潭去。幾個民兵聽了我的話不再支聲,上級派來的指導員,聽說土主只不過與我北熊一樣大小,也不計較。所以沒人動過你一根毫毛。

  鄭公!你有靈,我守信。但后天的水第一站就是淹沒了你,你洞內若是真的能通文筆峰,你還是登峰去吧,這水尾也不必你堅守了,村子沒了,鬼怪來了也沒意義,誰也不會再給它們辦齋化紙錢。我都二十年不當頭,過得自在,你也就不要當土主了,做個小神仙吧,聽我的話就走吧!

  北熊呆呆坐在香爐邊,仿佛在等待回音。一只螞蟻爬到他的褲筒里,沒辦法爬出來,盯了他大腿一口,他重重向大腿拍了一掌,而后伸手進去,捏出一只死螞蟻,他一聲長嘆!這到什么征兆,他仔細看了看螞蟻,順手一扔螞蟻丟到了香爐上,這時從溪邊刮來一陣風,風挺急,剛插上的幾根青枝搖晃得厲害,香爐里的一些香灰被刮得干干凈凈,風過后,北熊抱了抱香爐,想找一找那只死螞蟻,可找不到了,他干笑了兩聲,鄭公啊!大概這水庫修建以來,再也沒人祭拜你了,你也餓壞了吧!一只螞蟻居然成了祭品,你大概答應我了,離開這里,對吧!不然不會起風,我在城里新家的神龕給你立個位,你放心,一定有吃有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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