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青青子衿（下）

　　那戲子在臺上裊裊婷婷地轉了個圈，等那板兒過了，依依呀呀的二胡也歇了，叮泠泠的琵琶聲起初彈撥地既慢，間或撩撥一下，或高或低，會場本是靜極，這有一下沒一下的弦聲就如同一只野貓地搔著心口。漸漸地琵琶聲快樂，手法卻愈見輕盈，似輕柔地春雨迷迷蒙蒙地彌漫開來。

　　這廂終于開腔了：“……落紅成陣，風飄萬點正愁人。池塘夢曉，闌檻辭春。蝶粉輕沾飛絮雪，燕泥香惹落花塵。系春心情短柳絲長，隔花陰人遠天涯近。香消了六朝金粉，清減了三楚精神……”

　　這戲子邊唱邊作，生生嬌軟，眉目傳情，閑愁意態恍如果真一江南春閨女子，望斷白蘋洲，不見歸人。

　　下面又是哄堂的陣陣叫好之聲，這小生尚未出場，場上旦角兒已然贏了個滿盆滿缽。

　　這般一幕幕地唱下去，也不過是個身份卑微地戲子遭遇了溫柔多情的富家公子。便是枕前發盡千般愿，終究是鏡中花，水中月。曾以為那短暫的纏綿便是永恒的相守愛戀，卻不料是情意隨處生根發芽的意外。莫道戲子無情，妓子無義，最決絕是男子心腸。

　　這最后一幕便是入畫拒絕了富家公子的贖身，輕笑道自己身來便是漂泊之身，無意于尋求歸宿，不懼風雨摧殘。半是自語，半是自嘆。

　　“……癡兒歸佛，半世寂寞；戲子入畫，一生天涯。生似浮萍，心如柳絮，飄搖逐風塵。歸無路，鬢滿霜，醒來獨斟酌還獨飲。月半明，燈半昏，玉簫聲遠，笙歌盡散。彼年豆蔻，誰相許，齊眉舉案，地老天荒。終不敵，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長長的水袖拋出去，半那戲子清致的一雙含情目，淚光點點，似有似無地掃過臺下躁動的觀眾，卻見正對劇臺的樓上廂房內正有一女子聚精會神地看著這邊，面上神情十分喟嘆憂傷，雖不似臺下之人那般神情激動，卻又分明覺得全場只有她一人真正聽見去著曲子所唱的情感。

　　下了場去后臺卸妝，才坐定不久便聽得領班喚道：“五郎！五郎！有客人要見你。”方才唱旦角那人匆匆抹了把臉，臉上到沒有什么的表情，形容淡淡地披了件罩衣，便往外走。

　　此時正是暮春，片片落紅隨風飄落，映得天際也是如霞似錦的緋紅，如同桃花源一般的所在。桃花的清香縈繞在鼻底，那立在桃花樹下的女子他只一眼便認了出來，正是方才那廂房中的人。

　　女子聽到身后響動，回轉身來，看到眼前這伶人，清癯的身影，卓雅的風姿，雖微俯著頭頸，卻似一桿玉竹暫時被雨雪壓低了挺拔的枝干。

　　她輕輕地開口，聲音婉轉：“這劇本兒是你編的？”

　　“是。”五郎神色巋然不動，微微一躬身。

　　女子輕輕笑了，幽幽地說：“嗯，你寫的很好，演的也很好……只你演時那般地悲戚，但凡看了的沒有不傷懷的……”

　　五郎這時才仔細看了對面的女子一眼，眼皮兒有些發紅，分明也是哭過的，便微微笑了，也不知是真情是假意：“寧信世間有鬼，莫信戲子眼淚。小姐莫忘了，演戲才是戲子的職責。”

　　“莫信戲子眼淚……”女子將這話默默一揣摩，先是眉心微蹙，后又展眉輕笑了：“我知道五郎不是你的本名，從你的神態看來，想必也是出于無奈方才留在戲班，如此，縱然你的戲唱的好，可終究算是淪落了，我只問你，你可愿脫身優伶一派。”

　　“這……”五郎此時才真正有些詫異地看著她，眉作遠山，眼是橫波，面似曉霜，端端一個溫婉嫻雅的少女。

　　那少女卻轉過身去，望著半空中隨風四散的桃花，喃喃道：“只因他愛聽戲，我便也聽戲，學戲，殊不知著戲即人生，人生若戲，自己有了傷懷，求不得，便希冀著戲中的故事哪怕完美也好。”

　　五郎竭力想去聽清楚她說了些什么，卻終究只能模糊地聽到只言片語，只是她半仰著的臉，有著顯而易見的落寞。五郎還想在問她方才所說的是什么意思，那女子卻已經帶著侍女離開了。他望著她纖弱的身影漸漸地淡入桃花雨中之后，方才慢慢地進到房中。

　　五郎原本只當這是當日女子的笑談，孰料不過兩日自己的賣身契便回到了手中，還另得了一筆不小數量的銀票，領班親自給自己放了門，表明去留由著五郎的意愿。五郎握著賣身契，心中悲喜交集，所有的身不由己在一瞬間釋懷，卻陡然心間空落，像是被潮浪沖刷過的沙岸，一片濕漉漉的寂寥。

　　“那個替我贖身的人是……”五郎試探著開口問。

　　“是位來頭挺大的小姐，沒有留名。只說是舉手之勞。”領班回憶著當日情景，甚是亢奮。

　　……

　　喻子衿是后來才知道，這銀票是京都尹家特制的，上面是有尹氏的戳印，拿了著銀票，直接去尹家的商行中兌現便是。而當年那位女子，便是右相尹志承的千金尹默瑾。當年的傅粉做戲的五郎已如煙塵消逝，留下的是一個叫喻子衿的清逸的男子。他也曾遠離京都，在青山綠水間自在徜徉，也曾泛舟五湖，意欲歸去，做個閑散游人，老死江南……可終歸，自己還是回到了這里……或許終究是因為，在自己都未察覺之時，有一個身影已經在心底扎下了根，抽枝開花，只待在漫長的歲月中寂寞地結果。

　　他終究還是回來了，心里想著，或許，還能見她一面，想看看，她是否還是當年容光……

　　……

　　別后相思空一水，重來回首已三生。云階月地依然在，舊逐空香百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