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章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由此下來，都是些大義儼儼的叮嚀訓誡。曹植自幼崇拜父親，愛重母親，這時只覺母親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這世間的至理明言，回思去年初自己的那一場荒唐幼稚、不著邊際的綺麗春夢，深感汗顏。于是心悅誠服地聆聽母親的諄諄教誨，直到卞夫人的近身侍女關雎來催：“夫人，植公子大老遠的回來，才一見面，就開了教訓，您也不讓他歇息一下。”

　　曹操生性樸素，不好奢華，飲食、起居、服御，無不簡易，府中上下人等，均受他的影響。卞夫人因追隨曹操的時日最久，且處事小心、謹慎、得體，甚得曹操之意。此時在曹操的三十幾個姬妾中地位最高，她在府中主持中饋，管著好幾百號人，但近身侍女也不過二人而已。

　　二女與棠棣都是曹植起的名字，三人是同一天買入府中的，其時曹植正沉迷于《詩經》，遂把三人中最大的那個起名關雎，另一女蒹葭，棠棣當時的名字是溱洧。后來明白了這名字的含意，可就不干了，天天只是纏磨他：“好公子爺，您那么喜歡河呀水的，干嘛不自己取了用去？倒給了小的？”

　　“又來胡扯了，我的名字能我自己取嗎？溱洧挺好的呀，給你還委屈你了？”

　　溱洧脹紅了臉，咬牙嘟囔：“維士與女，伊其將謔，贈之以勺藥。就這還好呀？”曹植無奈，只得將溱洧改成棠棣。

　　這時，聽關雎體貼愛子，卞夫人遂讓曹植回房歇息。

　　崔府上下早就盼著北征的大軍凱旋了，還在半年前，曹家想退親的話就輾轉傳到了崔家老少的耳朵里，打從那一刻起，闔族人就擔足了心事，除隔三岔五，崔家女眷勤往卞夫人處走動之外，同時雙眼望穿地計算著大軍的歸程。

　　現大軍平安回來，打鐵趁熱，曹操回府的次日，崔家父兄就專程前來拜訪探望，殷殷問候之余，兩家父親當即就議定了“親迎”的吉日。十日后，曹植迎娶崔家女兒，單名一個媛字的進門，燁燁高燒的紅燭光暈中看得清楚，新人容貌果然秀麗出眾，真不知當初她家府中的那些僮仆婢女為何要在棠棣面前無中生有地敗壞詆毀她？

　　但，自從去春三月在城外河谷中，領略過這人世間無以倫比的姿容和風度之后，此時的曹植再看天下的其他女子，就都成了無鹽、鬼母之流，雖不致于觸目驚心，但卻也是視而不見。只覺得，早些年曾聽人說得神乎其神，但實際上，男女之間的事情，也不過爾爾！于是就懶懶地，不甚提得起勁來。

　　這就讓曹丕次次一見了面就打趣他：“子建就這么心急著要當爹呀？留神，別把勁使過了，把自己變成了軟腳雞。這才一個，就讓你消受成了這等模樣，要再多來幾個，那還不得弄幾個小廝來架著走道了？”

　　“大哥，”曹植很認真地問：“女人不同，是不是跟她們在一起時的感覺也就不同？”

　　“當然！”曹丕憐愛地拍了拍自己這個親兄弟的后腦勺：“不然大哥弄那么多來干嘛？這就好比吃菜，有的菜咸、有的菜甜，還有的菜味淡得讓你吃了一口，就不想再吃第二口。”

　　聽他將女人比做菜肴，曹植很是新奇：“那有沒有那種讓人一吃就放不下的？”

　　“當然有啦！”曹丕志得意滿地笑了。顯然，他認為三弟的這一問實在是多余。曹植也覺著自己問得蠢：大哥的正室甄氏，據傳是天下絕色。三年前，曹操才攻破鄴城之際，早得知甄氏艷名的曹丕就仗劍披甲，直闖袁府，結果一見甄氏，驚為天人，殺氣騰騰當即化為魂飛天外，癡立落劍。得知此種情形后，曹操就讓他納了甄氏。去年，甄氏為曹丕生下了長子曹叡，這一來，她就更得大哥的寵愛了。而她不但姿容姝麗，天下無雙，且氣度清華高貴，性情柔婉溫順，人品賢德貞淑，侍奉婆母盡心竭力，對待下人寬容平和，府中的老老小小、上上下下，一提起她來，沒有不夸贊的。她的德、言、工、容均無可挑剔，已到了可為女中典范、無以復加的地步了。

　　只因曹操眾子在成親后均須離府別居，且大家巨族中的規矩極多，禮儀極繁，男女有分，內外有別，是以曹植才從未見過自己這位風華絕代的大嫂。

　　“聽說大嫂彈得一手好箜篌？”因甄夫人是自己的尊長，又是曹丕的禁肏，平時曹植言語中從不涉及她。這時聽曹丕提起，趁機問了一個自己早就想問的問題。

　　“豈止是箜篌，只要是這世上有的樂器，她都能操弄，要論她最擅長的，應該還是琴！哦，對了，她的詩寫得也不錯！”

　　聽大哥這樣一說，曹植反而不信了：在當時，讀書識字、舞文弄墨是男子，特別是貴族家子弟的事情，與婦女無關。即使這個女子出身名門望族，她的家人及她本人，也認為女子一生中最最重要的，就是侍候好自己的翁姑及丈夫，讀書識字純屬多此一舉。是以，一個女人不會寫自己的名字，實在是稀松尋常，相反，偶爾有個女子竟會識文斷字，那就會令世人異常地驚詫了。

　　現聽曹丕道：甄夫人也會作詩！她不但貌美、德淑，竟還藝精、才高？一時之間，曹植實在是有點兒懷疑，大哥是不是在胡吹大氣？

　　瞧出他的疑惑，曹丕哈哈大笑：“這是真的！她不但能詩善文，還精于品藻，曾說文章之道，是人如其文，而文則以氣載，氣盛則文足，否則無論如何雕飾，文章終不免傷于纖弱委靡。對了，你的《班婕妤贊》和《九華扇賦》她都看過，說是文筆雖尚嫌稚弱，但神盈氣足，今后只怕還會在我和公干、偉長他們之上呢。”

　　“嘩！”曹植口水都要流出來了，不勝心向往之：“可惜，男女有別，不然要是能面見大嫂，親聆她的琴音和她對我詩賦的品評就好了。”

　　曹丕要的就是這個，看看自己炫耀的意圖已然達到，做大哥的心滿意足地拍拍弟弟的肩：“這又有何難？等幾時得了機會，我讓你見見她，到那個時候，包叫你不會以為你的大哥是在胡謅！

　　但，兄弟二人都未料到，這個唔面的機會，卻要拖到兩年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