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話    梅蓮。有異秉的梅蓮。梅蓮死了。

　　一.?梅蓮

　　1。有異秉的梅蓮。

　　???因為要借梅蓮的靈魂說話，在這里我寧肯相信靈魂的存在。我不能按民間的說法說出鬼魂兩個字，因為說出這兩個字時我覺得后背發涼，心中惶恐。特別是在夜深人靜的晚上，一個人在書房里或者在床上看書寫作，會覺得身前身后都站著窺視的鬼，所有的鬼故事好像都把鬼描寫的不懷好意且面目猙獰，有一點輕微的動靜都會令我心中一凜，抬頭張望，我無力看書寫作，連睡覺都不能夠，閉上眼就覺得鬼近在眼前。所以我說靈魂。說靈魂會讓我心里溫和踏實，這也正是靈魂給我的感覺。靈魂輕飄飄如一縷煙，或遠或近，如泣如訴，它甚至都是可以微笑的。為了便于表達，我把梅蓮的靈魂叫做梅連，也就是說，當梅蓮的靈魂出現的時候，我把它寫做梅連。連與蓮，少了有生命氣息的草字頭，藉以代表另一個世界里的梅連。

　　????梅蓮是有異秉的一個人，小時候，我無數次的被，她的異秉嚇到過。通常是在傍晚或者晚上，朗朗的月光下我們一起玩捉迷藏，打坷垃仗，冷不丁的，她就會慢聲細語地說，看，那里有一個人！就在你身后！我們回頭，樹影綽綽，月光搖曳，除了我們幾個，哪里有人的影子。她手指著，依然慢聲細語，認認真真地說，在那，在那，就在那。一點沒有惡作劇的樣子，她的鎮靜與淡定令我們毛骨悚然，倉皇而逃。在她家破舊的院墻和屋墻上，她聚精會神地佇立著，觀看著，還一直在自言自語著，看，那兩個小孩在打架；看，那個姐姐的辮子好長啊；看，那個老頭在擔水；看，那個老婆婆在戳米。看我嚇的目瞪口呆，她就會慢聲細語地說，怕什么呀，他們又不是鬼。有一個傍晚，她來喊我出去玩，我們家正在喝湯，喝湯是我們的方言，吃晚飯的意思。她在我家院子里等我。開始她一個人在院中間玩跳房子，等一下忽的跑到廚房門口靠在門框上，指著我們院子里慢聲細語地說，呀，你們家院子里好多兵，都穿著一樣的黃衣裳，都扛著槍，正排隊呢。已是掌燈時分，煤油燈在廚房鍋臺上飄飄忽忽的閃著微弱的光，那晚我們家喝的是雜面條,爹和娘端碗靠墻根蹲在廚房門口，我跟在梅蓮身后，喝著走著。院子里黑黢黢的，影影綽綽的，蒙蒙朧朧的，只有靠院子東南角的豬圈里的黑豬時不時的哼一聲，挨著豬圈的槐樹上的雞們已安靜的睡了，院子里聽得見的只是我和爹娘哧哧溜溜喝面條的聲音。我喝的急，哧溜的也特別響。爹和娘面面相覷，娘的碗落在地上發出一聲鈍響，面條潑出來，碗竟沒有碎。事后，爹說，打鬼子的時候，我們家住過兵，日本兵，穿的就是黃衣裳。梅蓮的娘是會看香火的女人，她家正屋門桌子上，放著一尊半人高的泥塑觀音菩薩像，菩薩慈眉善目，前面放一只碗大的香爐，后面墻上貼著一張黃裱紙，上面寫著北海圣母觀音菩薩之靈位。不斷有人來上香，請圣母看陰宅陽宅，看風水姻緣，求子求福。據說，圣母從香火的方位上能看出一樁姻緣是否契合，從香灰的顏色上能判斷出孕婦孕男孕女。圣母處處顯靈哩。圣母就是梅蓮的娘。梅蓮娘說的話就是圣母說的話，梅蓮娘的意旨就是圣母的意旨。來人都十分虔誠地頂禮膜拜著。開桌禮原先有1元、2元、5元的，后來漲到10元、20元、50元了，梅蓮家的桌子上還總擺滿了油炸丸子油炸魚、大肉白面饃饃什么的。在我兒時的記憶里，我每次都看著桌上那些好吃的東西走不動，眼睛發直，心跳加快，可梅蓮娘總對我們說，那是圣母享用的東西，凡人消受不起的，吃飯時我發現那些東西出現在梅蓮家的鍋碗里，梅蓮就是吃著圣母的供品長大的，所以她才有特異功能吧。梅蓮的娘說梅蓮是有眼光的人，是要繼承她的人。梅蓮娘說的有眼光是說能看到另一個世界的眼光，是能看香火的眼光，不是我們所謂的有眼光。稍大時我們都上了村小學，梅蓮娘說梅蓮將來要當圣女的，根本用不著進學堂，可是梅蓮的爹堅決不讓。梅蓮爹外號犟驢子，老實巴交的一個人，平時不說話，說句話八頭驢也拉不回來，梅蓮就和我們一起上學了。好像是三年級的時候吧，我們的教室在一戶租來的民房里，這家的女主人是兩口子打架上吊死的。有一天下午我無緣無故的頭痛欲裂，大哭不止，梅蓮輕輕的對著空空的梁頭說，你走吧，他們都害怕你。過一會兒我的頭就不痛了，哭聲也嘎然而止，類似的事情又發生在幾個同學身上，不久我們就另換了教室，只是梅蓮一再的對我們說，怕什么呀，她又不是鬼。梅蓮依然神神叨叨地說著墻上地上神秘的小人，直到她13歲那一年，她娘被破四舊立四新斗怕了，她才被帶到東北鄉，找人把眼光摘除了。她娘游街挨斗時胸前掛著大破鞋，身后背著她家的那個沉重的半人高的泥塑觀音菩薩像，頭上戴著尖尖的紙帽子，都吐她，都罵她，還踢她，還用磚頭瓦塊扔她砸她，她娘臉上身上的痰一坨一坨的，觀音菩薩臉上身上的痰也一坨一坨的。后來我不止一次問過梅蓮，你那時候真能看到墻上的小人啊，她慢聲細語，言辭鑿鑿地說真的啊。問她摘除眼光的事，她說她娘帶她走好遠好遠的路走到一個老婆婆家，老婆婆問她娘還要不要，她娘說不要啦，老婆婆拿一個盛饃饃用的饃筐子，那個饃筐子也是用高粱桯子編的，和我們家的一樣，老婆婆把饃筐子往桌上一捍，說了句走吧，回來她就再也看不到墻上的小人啦。把饃筐子捍過來也是我們的方言，就是把饃筐子翻過來底朝上的意思。后來我無數次為梅蓮的眼光唏噓過。你那眼光要是不摘除會不會能看到別人卷子上的答案啊，會不會發現古墓啊，會不會發現地下金礦啊，會不會看到人的靈魂啊，會不會看到另一個世界啊。梅蓮含笑不語。

　　2。梅蓮死了。

　　梅蓮42歲死于宮頸癌。

　　????梅蓮42歲時死于癌癥，子宮癌，發現時已是晚期。哪里就能想到呢，梅蓮那么健健康康的一個人，沒有婦科病史，沒有家族遺傳病史，沒有引流產歷史，夫妻性生活正常，幾十年里大姨媽都按時造訪，從不曾亂了規矩，偶爾傷風感冒也只是吃幾片藥就好，從不曾與醫院打過交道。是三八婦女節的例行查體查出來的。以前梅蓮都不肯去，領了查體單隨手扔了。在有限的查體記憶中，梅蓮有的只是惡心的感覺。測測血壓測測心電圖倒也罷了，可是要做婦科檢查梅蓮就覺得討厭了，做乳腺檢查醫生要摸乳房，摸起來怪怪的沒一點溫柔的感覺；做**檢查要脫褲子，要把自己的私處暴露在醫生面前，暴露在一起來的同事面前，真是難為情啊，醫生要把手伸進自己下體里面，要把器具伸進自己下體里面，還要使勁地攪和，真是又難受又惡心啊。上次檢查是在五年前吧，梅蓮想起那次**檢查就惡心的要死，檢查室里站滿等待檢查的女人，一個人脫衣服上檢查床大家并不回避，醫生是個實習的小姑娘，是個好奇心上進心都很強的小姑娘，輪到梅蓮她先是用手在梅蓮下體里認真地攪和，又用一個器具在梅蓮下體里攪了好長時間，小姑娘的嗓門也夠高，她對在外間屋的老師喊，老師，好像不正常，你過來看看！隨著小姑娘的喊聲圍過來好幾個人，她的老師正和遇到的熟人說話呢，正說到熱鬧處，被打斷了。老師慢吞吞地進來，戴了手套，在梅蓮下體里攪和了一陣子，說，沒什么事，下來吧。職業化的漫不經心，職業化的冷冰冰，梅蓮心里憤懣到極點，卻沒勇氣去指責別人的職業道德，別人的情形也好不到哪里去，大家都默不作聲，梅蓮就更不會說。梅蓮躺在床上一直咬緊牙關閉著眼，她的臉痛苦扭曲，她的心羞辱憤怒，是多么大的羞辱啊，把自己扒光了在眾目睽睽之下！那一刻，梅蓮想就是有病死了也不再受這份侮辱，梅蓮再不肯做婦科檢查。這次是一個要好的同事非拉她一起去，卻不過情面，才極不情愿地去了。沒做**檢查，做的乳腺彩超和子宮彩超，乳腺沒問題，子宮卻不好了，有拳頭大的陰影，醫生神色凝重地建議去大醫院做確診檢查。沒一點異樣的感覺，沒一點前兆，沒一點精神防備。其實，異樣還是有的，前兆還是有的，在這之前的兩月個，大姨媽還是每月按時來，只是每次都拖的時間長，長到十多天，淋漓不斷，顏色也污，只是梅蓮不懂，沒在意，誰會懂呢，誰會在意呢，誰會無緣無故地想那么多呢，何況梅蓮根本就不是會想事的人。

　　????梅蓮畢業于山東師范大學中文系，畢業后一直在我們縣城的一所職業中學教語文。她的男人林文東是我們高中同學，也是她大學同學。確切地說，是因為梅蓮報考了山師大，林文東才追隨她報考了這所學校。林文東學生會干部，校文學社副社長，校籃球隊主力，干凈清爽，陽光燦爛，長的特有型有款的一個大男孩。相比之下，梅蓮就太不出眾了。矮矮瘦瘦的，相貌平平的，說話慢條斯理的，走路慢條斯理的，做什么都慢條斯理的，蔫頭蔫腦的，邋里邋遢的，整天埋在書堆里，從不與人多說一句話。林文東高三下學期時調座位和梅蓮坐同桌，幫她打水打飯，甚至給她洗碗刷碗，梅蓮對林文東的殷勤似乎無動于衷，對周圍那些女生嫉妒的眼神和舉動似乎也無動于衷。她依舊做什么都淡淡定定的，慢條斯理的。以至于后來兩人結了婚，我們的高中班主任和好多同學都還覺得這二人的結合不可思議，私下里還替林文東惋惜。有多少婚姻在別人的眼里不般配卻幸福著，有多少婚姻在別人的眼里般配卻貌合神離呢。沒有誰問林文東看上梅蓮什么，問，林文東笑笑也不會說，林文東是有思想有城府的人，林文東的城府在他決定要和梅蓮談戀愛要和梅蓮結婚時就在心里了。幾年后，當我發現丈夫在外面有好多女人，當我的婚姻出現問題，當我無以排遣痛苦，寂寞，欲望，林文東出現在我的床上。

　　????查體結果出來時一向淡定的梅蓮幾乎嚇傻了，醫生凝重的神色嚇著了她，死亡的恐懼嚇著了她。她打電話給林文東，哭的不成樣子。林文東來了，看到單子，二話不說，推掉一切事務，帶她到省城檢查。檢查結果出來時林文東瞬間也傻了，僅存的一絲僥幸破滅，林文東哭的淚流滿面。可是不能讓梅蓮知道，要瞞著她，要隱藏好。林文東擦干淚水，對梅蓮說謝天謝地，只是一個平常的子宮肌瘤，摘除就好。梅蓮放了心，破涕為笑。醫生不肯做手術，癌細胞已全面擴散，百分之零點一的希望都沒有。林文東不肯放棄，堅持要做。手術兩個多月后癌細胞再次擴散，擴散到淋巴，盆腔，腹腔。腹部積水隆起時梅蓮感到事情不好了，各種生命機能漸弱時梅蓮感到事情不好了，那時，她躺在床上，生命彌留，已無力痛哭，也無力痛苦。彌留之際，從梅蓮眼角滾落的淚水中我知道梅蓮最終感知了死亡來臨，對死的恐懼，對生的渴望，對生命的不舍，對親人的留戀，在那一顆久久不肯落下的淚珠中顫抖，可是一切都毫無意義。生命于一個人意義多么重大，生命卻又是如此脆弱，如此渺小，如此不堪一擊。那一刻，我百感交集，淚如滂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