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王無涯江湖人稱“正氣君子”,為人端方俠義,與晏天良是三十多年的摯交,兩家人早好得做了一家人,晏蓮影自幼便認王夫人做了姆媽。
她直哭得氣促聲咽,這才漸漸止住了涕淚。說也奇怪,經這一場大哭,精神、心境都好多了。
侍立在側的丫環遞上早已備好的熱手巾,王夫人為她揩凈涕淚:“乖囡,姆媽先帶囡去洗一洗、換身衣裳,然后歇上一覺,儂既到了姆媽這里,就是儂自個兒的家,不須拘禮?!?/p>
在云錦鑲花紫檀嵌牙床上醒來,已是黃昏時分,她怔怔地對著床帳頂上的萬福千壽瑞花云紋織花流蘇發呆,要不是右腳背仍陣陣脹痛,她直要疑心,這幾天來的經歷是一場噩夢。
正征仲間,丫環輕聲來請,道是王家人已在西廂房備下豐盛的菜肴,請她前去就餐。
由四名丫環服侍著換上衣裙,在腦后松松地挽了個朝云近香髻,用一支鑲玉纏枝雙牡丹金步搖簪住。隨即扶著一名小丫環的肩,她拖曳著長幅淡藕色四瓣散朵花紋裙裾,款款進了西廂房。
一見她,王玉杰急急迎了上來:“小蓮妹妹,才幾個月不見,你是越來越美了?!?/p>
晏蓮影沒反應:類似的話,自十三歲后,她已聽過不知幾萬幾千遍了?套用一句尹延年的譏誚,真正是聽得“耳朵都磨出繭子來了!”
一想起他,心不由得一動,忽然起了一種沒來由的牽掛:他現在還在金陵么?唉!他不是早就說過,他要去揚州辦差。嗯,想來,現在他已乘上去揚州的船了吧?隨即,又想起了他的那些當時頗覺著刺耳,但現在卻倍覺詼諧雋妙的談吐……
“小蓮妹妹,你,你笑得……實在是太好看了?!?/p>
她一怔,抬頭,見王玉杰盯著自己,一付失魂落魄的呆樣。
一愣:笑,我在笑么?一摸臉頰,可不是,真是在笑!且不知為何?面上還微微發燒。
王無涯咳嗽一聲:“杰兒,快扶蓮官坐下,你不曉得她腳上有傷嗎?”王玉杰仍迷迷怔怔地:“是,是?!币贿厑頂v她,一邊兩眼仍釘子般釘在她臉上。
待她坐定,王無涯關切地問:“蓮官,到底怎么回事?你怎會一個人到金陵來了?”晏蓮影眼眶又濕了:“王伯伯、姆媽,玉杰哥哥,都是我不好,才惹出這許多禍來……”
于是將自己如何離家出走、如何救了白云天,又如何見到了一伙行蹤詭異、心狠手辣的黑衣人等等等等,及后來,自己如何得尹延年相救,之后又輾轉來金陵求醫的經歷細述了一遍。
沉默良久,王無涯方道:“這樣說來,那件“物事”,現在是蓮官你拿著了?”
“嗯,”晏蓮影掏出油紙包,遞給他:“爺爺臨終前再三囑咐我,一定要在下月十六之前把它送到富春江,可我這腳……”
王無涯仔細端詳了一下油紙包,還給她:“蓮官,老天保佑你,讓你到了伯伯這,別擔心,南海和富春江在一地,相距不過兩三里路,離金陵也只有二百多里。伯伯明天一早就送你過去,拔毒、送物事,包你要辦的事兩不耽擱。”
晏蓮影喜出望外:“真的?王伯伯?”王玉杰笑了:“小蓮妹妹,我爹是正氣君子,他老人家說的話,什么時候沒作過數?”見她要謝,王無涯擺手:“蓮官,就憑伯伯跟你爹的交情,那些客氣話,不說也罷。想當年,伯伯身陷白風嶺那些仇家的陷阱中時,不是你爹拼死來救,嘿嘿,伯伯的這把骨頭,早就爛光了。那還有今天這偌大的一份家業?你要還當我是你的伯伯,杰兒是你的哥哥,就把那些謝不謝的話,統統都收起來?!?/p>
然后喚兒子:“杰兒,杰兒?杰兒!”待第三聲已如打雷。呆望晏蓮影的王玉杰這才渾身一顫:“爹?”王無涯皺眉:“你快去安排一下,明天一早,我們就去南海?!?/p>
三天后,王府車駕到了一個極大的碼頭,很快,王玉杰雇好了一艘大海船,并打聽清楚海蛭要到距此二百多里的一名“焦山嶼”的小島上才能捕到。
心情大暢的晏蓮影提出想去看看海船是什么樣子?
于是三人到了海邊。晏蓮影仰首,看見一艘艨舩巨艦,嚇了一跳:“這船好大呀!”
“哦,現在是春天,風浪大得緊,小船根本出不了海。”
“那雇這樣一艘船,得要多少花費呢?”經過這些時日的歷練,她也懂了:在江湖中行走,無論任何事情,小到一盞茶,大到住店進食,都離不開白花花的銀子和黃澄澄的金子。
輕描淡寫地,王玉杰說只要一百兩銀子。
“一百兩!這么貴呀?唉喲!”她忽然想起,自己還答應過要給尹延年五十兩銀子呢!天,這事自己早忘得一干二凈了。唉,現只能等事情一一辦妥之后,再設法找到他,兌現五十兩銀子的承諾了。雖然他未能踐約,但畢竟他救過自己,這份大恩,卻不是區區五十兩銀子便可報答得了的。
也不知為何?這幾天,她雖得到王玉杰百般的逢迎和照護,菜肴揀著她最愛吃的往她碗里搛,話也揀著她最愛聽的說,起居伺候得舒適極了。
可她眼前,卻總縈繞著那張“可惡”的麻子臉,耳邊總回蕩著那清朗的笑聲,心中記起的,也都是他那些雋妙的話語。
在漁船上不足一天的時光,當時等閑渡過,此時回想起來,她悵惘不已,頗有夢過無痕之感。
王玉杰只見那張容光絕世的臉上,忽喜忽嗔、忽思忽笑,真正萬種的風情、千般的儀態。直覺自己已忽悠悠地飄到了半空之中。
“玉杰哥哥,那什么時候開船?”
王玉杰根本就沒聽見,直待她又問了一遍,這才醒轉:“明,明天一早就走,船老大說風浪大,要搬些大石鎮住船底。哦,對了,小蓮妹妹,這幾天你腳背上敷了我家的“烏楊解化膏”,感覺好些了么?”
“好些了?!标躺徲芭ゎ^,避開那熱刺刺的目光,從那天相遇之后,這燙得讓人面皮灼痛的目光,便空氣般如影隨形。少女雖都喜歡被人愛慕,但這種“愛慕”,卻也令她委實有些難以消受。
次晨離港,風平浪靜,船行很快。晏蓮影初次出海,只覺海闊天高、水天一色,令人心曠神怡,一整日都激動不已。但,卻又有些許惆悵:唉,本來是尹大哥要“托自己的?!保妥约阂煌瑏淼模涩F在,卻換了個言語、笑容都甜得發膩的王玉杰。
晚間一夜好睡,次日天光大亮方醒,她起身咳嗽,召丫環來服侍漱洗,等了老半天,才見那兩名丫環進來,俱眼眶發黑,面色臘黃。
她驚問其故,兩丫環道是昨夜刮了一整宵的大風,一船的人都被搗騰慘了。見她神清氣爽,丫環也頗為驚奇。
梳洗罷到中艙用早飯,良久,方見王家父子拖著腳進來,俱只吊著半口氣了。
“唉,這賊娘日的鬼騷風,刮得我差點把腸子都吐出來了?!?/p>
“杰兒,蓮官面前不得無禮,蓮官,昨晚睡得還好嗎?”
“好,王伯伯,昨夜風刮得很大嗎?怎么我一點都不覺得?”
王無涯一笑,答非所問:“蓮官你倒沒事?!?/p>
“許是小蓮妹妹倒服乘船呢,幸虧明天就到焦山嶼了,不然的話,這鬼風真的能把人的氣都刮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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