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生前富貴草頭露（上）

　　靈覺寺召開佛法大會，在持續了近一旬的日子之后，漸漸地便要接近了尾聲。前來禮佛參辯的眾人也逐漸散去。只是此刻，禪院前還十分沉靜地立著位眉目清朗年輕的公子，周身著一襲簡單的月白長袍，腰間系著玉色腰帶，懸著一個色澤厚重的古塤，愈發襯得人也似一縷不語的清風，一件默然的器皿。于不動聲色間，填充著世人的生活。

　　喻子衿在禪院前抬頭望著這靈覺寺的匾額靜靜地思忖了一會兒，卻又低下頭來，邁步走進了寺院。他本只是一介樂師，因素性淡泊，也算頗有幾分佛性佛緣，于是便隨了眾人去了靈覺寺，期間竟與靈覺寺主持空念大師辯上了佛理。雖則一個是方外之人，一個置身紅塵之內，但卻頗有一見如故的觸動。于是今日喻子衿見人群已漸漸散了，靈覺寺內也空曠了下來，突然想起前兩日與空念大師還未辯完的佛理，便向一個小沙彌打聽了一下靈覺寺主持空念大師，問可有機緣得見。小沙彌生的倒也機靈可愛，一摸光溜溜的腦門兒，說了句稍等便一溜煙地跑去內里通報了。

　　喻子衿在園外等了片刻，卻仍不見那小沙彌出來，心中暗道：“莫不是空念大師并不在園中？”正想著，園中卻隱隱傳來低低的男子的話語聲，喻子衿不由地便走進來了園內，跟著那聲音在園中走了一段路，而那談話聲又突然輕了，轉瞬便不知消失在了何處。

　　他在原地站了站，發現已不知自己走到了何處。便索性背了手，隨處走走。

　　才走了幾步，不期此園竟別有天地，轉過一個月洞門，竟是另一方景象。竹樓亭臺小池塘，鳳尾森森，龍吟細細，端的是個好所在。

　　喻子衿隨性往竹林深處行，在這靜謐的空間中只能聽到風吹竹葉的唰唰聲，自己踏踏的腳步聲都似無理闖入的外來客。喻子衿一念及此，不由得頓住了腳步，然低頭一想，既是幽靜之所，固然人流稀少，難得自己是個有緣人，卻也忍心將這美景辜負……腳上稍稍一頓，更入竹海深處。

　　清風在竹林翻騰的綠波間徜徉，喻子衿立定，放松了身心深呼吸，感官格外地靈敏起來。隱隱約約的樂音被山風遙遞，飄飄渺渺竟不似在人間，讓貫聽人間絕頂弦樂之聲的的子衿也不由得神思為其所奪。覓著簫聲一路分花拂柳，終于聽聞的簫音愈來愈清晰。

　　然而，當那奏蕭近在身畔，喻子衿卻突然有些不敢去看吹簫之人的面孔。

　　獨坐幽篁中，昂首望蒼穹，孤星豈堪留。簫音咽，對影自嘆，奈何情微動，人已遠，回眸處，怨蒼天，紅塵惹人戀。

　　將極致的哀傷掩藏在平和的簫音之下，若不是自己素對聲律上心，更是自己的本行，又如何能察覺此人內心的秘密。音樂貴在以情動人，此人本無意與旁人聽取，自感身世信口吹奏，卻愈感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簫聲嗚嗚咽咽，如怨如慕，終是緩緩低了下去，像是池中微泛的漣漪，在時間的治愈下，最終歸于平靜。喻子衿竟怔怔地未能回過神來，直至簫音停了好些時間，才猛地回醒。難不成吹奏的人就這么走了。他心下居然有些控制不住地慌了，腳步都不甚穩，直奔出這叢隱蔽自己的竹林。目光四下張望著奏蕭之人何在。不料這一望之下，竟怔住了神。

　　秋千上婷婷裊裊地坐著一個女子，正握著一桿玉簫發呆，時而蹙眉，時而輕嘆，似是在回憶著著什么。突然被嘩啦作響的叢竹攪亂了思緒，不由得有些不耐地望過去。目光中竟是冷光點點，令人不寒而栗。

　　喻子衿察覺到自己的唐突，趕緊上前來微微躬身一揖道：“姑娘妙音，在下不覺忘形，實在唐突，十分抱歉。”

　　說完，卻發現不遠處的女子并沒有開口回應，卻倏地自秋千上下來了，望著自己這邊的方向，似乎是打算往自己這兒走過來。

　　然而，她卻只是身形微微動了動，仍又站在原處。

　　喻子衿抬頭去看，這才驚覺眼前這女子竟是個瞎子，雖則雙瞳看起來與常人無異，甚至更為剔透晶瑩，可是，分明在她的眼里沒有這世間任何事物的倒映，只要自己不出聲，她就只能枉然地望著虛空。

　　喻子衿的心頭掠過一聲嘆息，終究是造化弄人，這樣一雙眼睛，若是能夠看得見東西，那該是如何一番蠱惑人心的美景。只是……

　　不知是不是自己不經意間將嘆息溢出了口，那女子突然直直地望過來，開口道：“你怎么還沒有走？”聲調也似這禪院一般空靈的，寂靜的。

　　喻子衿聽得她如此說，不由得便有幾分尷尬，不過也只是一瞬，轉眼便從容地斂了斂衣袖，道了句：“那便打擾了，在下這便告辭。”說罷，便也果真轉頭走了。

　　女子聽得那踏在草葉間的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果然走遠了，面上浮現一種悲喜難辨的神情，恰似那雨洗過的青山，帶著霧氣氤氳的淡淡憂愁。

　　“咳咳……”一陣血腥氣息驀地自心肺間沖了上來，那女子捂嘴咳了兩下，直覺喉間有著撕裂的疼痛，竟一直停不下來地咳嗽。那樣地煎熬，倒似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

　　原本都已經打算走遠，不再叨擾的喻子衿聽了背后這樣撕心裂肺地咳嗽聲，不由地帶了幾分心疼地回頭張望。這一望，腳步便再也挪不動了，那女子眼睛瞧不見，何曾知道自己衣袖上斑駁的血跡，他不由地便幾個大步跨到女子身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