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媽媽在屋里聽見廣林和女兒吵架,先還忍著,這會聽廣林說出這樣的話,心里一急,再忍不住了,趕忙走出來幫女兒的腔,說道:“唷唷,我說小喻啊,聽你這話,你是要拆散我們喬榮和槿生的婚姻嗎?我看你年紀也不小了,你倒沒聽說過‘寧拆十座廟,不拆一樁婚’這句古話嗎?虧你倒說出這樣話來!”
廣林見喬媽媽出來說話,人家好歹是個長輩,倒不能像對喬榮那樣頂撞,這才住了嘴不說話了。槿生見他們吵得不可開交,頭都脹了,他最容不得別人吵架自己夾在中間受罪,就狠勁把廣林推出院去,才算平息了這場風波。
廣林從喬家出來,愣愣地站在院外發了半晌呆,才夢游般地離去。
走在大街上的人流之中,廣林突然心潮滾滾如湯沸。今天槿生家里發生的事情,給了他一種深深的刺激,唉,在這個世界上,做一個男人真是經不起失敗啊。想想以前,槿生在政府辦年輕有為、前途光明,喬榮對他多么好來著,一天到晚小鳥依人般傍著他,嘰嘰喳喳說笑不停,真令人好生羨慕啊。
誰知如今槿生得了點失意,喬榮就換了這般一副嘴臉呢。說到底,槿生不過是人家下了賭注投機的一樁生意啊,以前的繁華熱鬧、柔情蜜意看來也只是虛浮的愛情泡沫,如果槿生就此翻不過身來,他將來的日子真還有得折騰呢。最可惱槿生自己倒像個熟睡的嬰兒,對潛在的危機渾然不覺,喬榮的那副嘴臉,對他好像也沒什么刺激呢。
唉——廣林的思緒越飄越遠,連蘇秦都曾經慨然嗟吁:“貧賤則父母不子,富貴則親戚畏懼,人生世上,勢位富厚,蓋可忽乎哉!”怎么槿生對于世態炎涼、人情冷暖倒好像無動于衷、一腔冷血?你看古往今來的男人,無論是功秦張儀、還是劉邦項羽,哪一個不是把追求事業成功當成人生終極目標的?連拿破倫還咬牙切齒地說出來一句話:“我成功,因為我決意如此,絕不猶豫。”
廣林非常納悶,槿生現在事業跌入低谷,為什么不咬著牙徐圖奮進,想法子開出一條新徑來?你看他倒找出些什么不適應仕途、沒有經濟頭腦之類的借口來逃避奮斗、逃避進取,說什么搞文學創作,不論成功與否,暫且自娛自樂……
哼哼,這叫什么話嘛!一個男人竟然說出這種話來,這也是槿生從小到大太過順利,一切都來得容易,沒有承受過什么壓力,所以現在就難禁風浪,對逆境沒有一點叛逆精神,稍有失意就縱著性子胡為。像自己當年一家八口都要吃飯,就是輸到沒了短褲,也還得光身上陣去拼搏啊。
廣林堅信男人只能從成功之中體味快樂,奮斗事業的過程有什么娛樂可言?哪個成功男人的奮斗史不是卑賤與屈辱、辛酸與血淚寫就的?槿生卻想著優哉游哉的好事,未免太不合時宜。別說他娶了喬榮那等勢利姑婆,便是娶了溫柔淑德的女子,也要鬧到貧賤夫妻百事哀啊!
廣林走在大街上,不時有商鋪傳出的音樂和過往車輛的轟鳴,把他的思緒切割得支離破碎。他就是在這跳來跳去雜亂無章的思慮中,隱隱感到槿生的悲劇好像就種下了種子,心里涌起一種先知先覺的悲涼。
誰知到了來年春暖花開的時候,槿生的寫作也開出了些樸素的花蕾。他的一些散文、隨筆、歷史故事等小作品頻頻見諸報刊,還在一家大型文學月刊上發表一篇短篇小說呢。槿生初嘗筆耕的甜蜜,斗志大受鼓舞,便開始著手嘗試寫一部長篇作品,大綱擬好了,故事的結構也在腦中基本形成。然而這時終日無所事事的文聯,也來了一件正兒八經的業務公事。
地區文聯給上江縣文聯寄來了一個郵包,槿生打開一看,一疊厚厚的文稿上面附了一封信。說是上江縣鳳溪鄉供電所有位名叫王淑英的女作者寫了一部長篇小說,寄到了地區文聯,地區文聯對她的書稿十分重視,為了扶持本地區文學事業發展,決定向有關出版社推薦這部作品。鑒于作者初次創作,書稿有些地方還略欠粗糙,地區文聯經研究提出了修改意見,現在把書稿寄到縣文聯,要求縣文聯幫助聯系作者把文稿改好,力爭盡快出版成書。
這事引起了槿生的濃厚興趣。鳳溪鄉與槿生的家鄉龍溪鄉只有一山之隔,綿延的赤山山脈孕育了兩條水脈,一條南流,就是發源于赤山寨村的龍溪,一條北流,就是流經鳳溪鄉的鳳溪。兩條溪流一南一北蜿蜒蛇行,串起許多村落,倒像是赤山挑著一副擔子呢。
龍溪與鳳溪是緊鄰著的,槿生見自家門口的鄉鄰寫出了一部作品,自然非常興奮。他費了幾天時間細細拜讀了一遍文稿,情不自禁連連叫好。作品中的風土人情、民俗歌謠都是槿生睡里夢里的舊事;人物的音容笑貌、語言對白也十分的鄉土鮮活。槿生覺得像是回去了一趟赤山寨,和家里父兄嬸娘痛快話了一回家常,過癮極了。
但是高興之余,槿生又禁不住納悶。鳳溪怎么會有這樣一位女作者呢?也沒聽說過鳳溪考出過什么女大學生啊。從書稿的文學修養看,作者起碼大學畢業,但是她怎么會到鳳溪供電所上班呢,槿生急切地想要揭開這些謎底了。
那天魏小武有事來了趟單位,他與槿生年齡相仿,性情相近,兩人談話十分投機。槿生見了他,忙把王淑英書稿給他看,喜形于色地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他。
魏小武聽了倒也有些驚詫,接過稿子坐在槿生對面,一目十行瀏覽了幾十頁,又翻到結尾看了看,便合上遞還槿生。他完全沒有槿生的興奮,只淡淡說道:“作品應該是不錯的,不過,現在干這事沒多大意思了。”
槿生這倒奇怪,一個熱衷寫作且小有成就的文學青年,怎么會說創作沒有多大意思呢?小武看出槿生的困惑,起身給自己泡了杯茶,擺出與槿生長談的架勢,他端起茶杯吹了吹,呷了兩口,那茶仿佛就變成酒,惹出他的許多感慨:“槿生你不知道啊,現在的文壇都是那些有名氣的人把持著,成了他們賺錢的產業,一般作者要出部書難于上青天。其實有實力寫作的人還不少呢,只是找不到市場切入點,最后都放棄了。”
槿生忙拿出地區文聯的信遞給小武看,說道:“地區文聯要推薦這部作品出版成書,難道還會沒希望嗎?”
小武看了看信,嘆道:“地區文聯也難免心有余力不足啊,人家出版社可沒有文聯這么古道熱腸,人家要考慮市場因素、要考慮發行量,現在一個無名作者的書,哪里有人買啊?你看吧,到時弄來弄去,不是不行,就是要作者自掏腰包拿出一筆錢來自費出版,你說這有什么意思?何苦來著?”他略略停頓又說,“除非她有錢有閑,弄本書盛著自已的小資情感,以后時時拿出來孤芳自賞一番,那倒不錯。”說罷小武“噗哧”一笑,好像嘲人又像自嘲。
槿生第一次聽到這種話,愣住了,沒想到他心中神圣的文學事業,竟是這么回事。小武見槿生無言,感嘆道:“現在搞文藝的人,只有作家最可憐,你看玩樂器的、玩書法美術的、唱歌的、跳舞的、甚至還有那些搞健美操的,哪個不發了財?貼張廣告招生,“呼啦”一個培訓班辦起來,鈔票就滾滾來。最不濟就在家里帶幾個學生,外塊就來了,逢年過節還有學生家長送禮……人家的功夫好歹算門技藝啊,成不了大器,也可用來謀生,以藝養身。寫作的人就不行了,只有成名成家一條路,做不到登峰造極,就算你舍得把命化成作品,也不過制造一堆垃圾罷了,還得餓著肚子……”
槿生聽了小武的話笑道:“你還發牢騷啊,你不是發表了很多作品嗎?”小武嘆道:“嘿呀,這里面的酸楚真不足為外人道也,你看我發了那些雜七雜八的東西,你知道我寫了多少嗎?發出來的絕對不到十分之一啦!”槿生驚訝道:“喲,你寫了這么多嗎?”
小武笑道:“那是以前沒結婚,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喜歡寫作就傾情寫去,只事耕耘不問收獲,怎么說總也娛樂了自己吧?現在有了家小就浪漫不起了,是個男人,總得要調停一家人的飲食起居吧?你看我工資才五百多一點,給小孩子請個保姆吃用工資就差不多要這個數,我老婆單位眼見就開不出工資了,不去想法子謀生,一家人就要喝西北風去了。”
槿生聽了這話,心里不覺一沉,好像小武的話給他當頭潑了一盆冷水。他正躊躇滿志地踏上文學創作之路,并打算以此作為終生的攀附,現在忽然有個先行者返回來告知此路不通,他心里驀然一悸,仿佛是純情少女得知自已滿心依托的戀人原來是個靠不住的浪蕩公子,少不得就有些茫茫然了。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