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五章    玲瓏骰子安紅豆

　　青林萬般珍視的，掛在心口的繩子上，不過串著幾顆極為普通的紅色珠子，色澤黯淡，也并不值錢，所以能夠有幸逃脫獄卒們的搜刮。可是莫盧卻一眼看出來那是幾顆紅豆，是自己偶爾一次隨父親前往南國之地帶回來的紀念物件。青林一見便是十分的歡喜，自莫盧將紅豆給她瞧了之后，之后也沒再看見。莫盧只當青林不過將它當做了閑來一嬉的頑物兒，看過便丟在了腦后，卻不想被她珍而重之地掛在心口這么些年。

　　往昔那些理不清剪還亂的思緒突然在莫盧的心中有了漸次明晰的脈絡……

　　自從顧云非被宓笑默許呆在青林身邊之后，青林便與他日漸親密，與自己倒是日益彬彬有禮，拘束而疏遠。有了什么心事也不再同自己商量，要么是一個人滿腹糾結，要么就是與云非二人竊竊私語。甚至于正與顧云非嬉笑，突地見到了自己便是面上一僵，連眼神都躲閃起來。莫盧每每見此，直覺自己讓她不自在了，長此以往，便也不常往青林跟前去打攪。

　　先帝身體抱恙的一段時間，青林私下里在抄謄著經書，正是暑日，青林的宮殿即便已經算是清涼的了，但若長時間伏案書寫，仍是一件頗為吃力地事情。眼見得青林將自己關在房里都寫了大半日了，也不見聲響，莫盧在她房門外徘徊了許久，終于還是叫玉竹用井水新湃了一杯碧螺春，親自端了，去扣她的門。半晌也不見回應，猶豫了一瞬，仍是推門進去了。

　　正值酷夏，屋外蟬鳴不住，屋內卻格外地安靜，只聽得見窸窸窣窣，似是書頁翻動的聲音。莫盧幾乎就要懷疑是否真的有人在里面。到轉過一個書架，卻果真看到書桌上伏著一個人，想是圖涼快，所以桌上置了一盆冰，只不過此時已然融化了大半。洞開的窗扉送進催人入眠的夏風，一并輕輕的翻動著案上的書頁。青林想是圖涼快，右手執著筆，左手卻直接探進盆中的水里，湃在其中貪圖那一絲涼意。臉蛋原本是勉強地枕在左手臂上上的，不知是莫盧的貿然闖入讓她有了一絲絲的察覺還是其他的，于是腦袋在衣袖上輕輕地蹭了蹭。這一蹭不要緊，險些打翻了她面前的金盆。

　　莫盧身形如電，倏然之間，放定茶盞，欺身上前，把住盆沿。見青林并沒有醒過來，便小心翼翼地將她的手從水盆中拿出來，指如蔥根，十分精致修長，不經意間顯露出屬于少女的情致，初識之日那般的小仙童也似的嬌憨已在未察覺中消褪。莫盧不禁就有些看呆了，怔怔地握著她的左手，心魂兒不知飛到了何處。

　　“啪”的一聲響，莫盧心神一清，立馬放下了青林的手，卻是青林左手的毛筆自指間滑了下來，掉到了宣紙上污了一大塊。青林睡眼惺忪地抬起頭來，看著莫盧，口吃含糊地道：“誒？盧哥哥，你果真來了？”

　　莫盧呼吸一屏，心頭一陣慌亂，想著如何跟她解釋，去不料青林稍稍換了個姿勢，繼續趴了下去。這回倒是輪到莫盧目瞪口呆了。敢情青林還以為自己在做夢呢……

　　莫盧臉上不由地帶出了笑意，不知想到了什么，又突然神情一斂，帶了幾分怔忪。沾在宣紙上的毛筆，在紙上暈開墨跡，莫盧趕緊伸手去拿開，也一并將弄臟的紙揭開到一邊。紙張抽出到一半，他的手卻僵硬地頓在半空，恍恍惚惚，眼神卻不由自主地飄向了青林，似喜似悲。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向來筆底風流寫意的青林，這幾字卻恁是寫的幽然深婉，細看分明是簪花小楷的情致。真不知這執筆者心底要有了如何的真心才能換得這紙上的溫柔繾綣，也不知究竟是何人擾亂了面前女子原本只向自己敞開的，坦率無保留的心房。

　　莫盧壓抑著自己的呼吸，強迫著自己緩緩閉上了雙眸，將內心躁動的不甘的情緒一一壓制下去。費盡全力才沒讓自己將手中的紙張攥成團。方睜開眼，卻堪堪對上面前一雙清湛湛的眸子，那眸子的主人看了他一眼，又落到了他的手上。

　　“額……青兒……”莫盧感覺自己像是被抓了現場，囁嚅著不知說什么好。

　　“你……誰準你偷看的！”青林反應過來，又急又氣，竟劈手直接從莫盧手中奪了過來，登時面上露出羞惱的神色來。

　　莫盧愣了一瞬，淡淡袖了手，先前的苦澀神情已不見蹤跡，乍一看，仍是眾人皆知的溫文爾雅，溫柔如春風的少年郎。

　　青林話出了口，才意識到自己的急不擇言，又眨巴著水潤潤的眼珠，怯怯道：“盧……盧哥哥……我……這紙上……”說到這里，青林的手不由地又攥緊了幾分，不自覺地藏到了身后。

　　“喲！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寶貝讓你們兩個都成了斗雞眼了，哎呀呀，我瞅瞅……”孰料突如其來背后一只手抽走了青林握在手中的字，如此風流華麗，富貴多金的聲音，除了顧云非不做二想。

　　青林一面埋怨自己竟絲毫沒察覺到顧云非是何時進來的，如此讓他鉆了空子，一面回過身去奪他手中的字。

　　那顧云非豈是個好相處的主兒，單手將那紙高高地舉起，放慢了語調去念：“玲瓏……骰子安……”

　　青林聽著云非居然就這么當著莫盧的面給念了出來，登時便要伸手去捂云非的嘴。云非只管一味躲避，嘻嘻笑著，卻就是不讓她得手。于是二人便就這么在房間里兜著圈兒，青林氣不過，直接拽住了云非手中的那把描金牡丹折扇，惡狠狠道：“你若再不還給我，這把扇子，你便也別想要了！”

　　顧云非頓住了身形，眸子精光一閃，笑著對青林眨眨眼，斯條慢理地說：“也罷，你便撕吧，不過……那個秘密……”

　　“啊……”青林忙不迭地嚷嚷著打斷他的意蘊深長的話語，才聽得秘密二字，便已是兩腮羞得酡紅。氣急敗壞地將描金折扇往顧云非懷里一塞，偷眼望了莫盧一下。只見那個玉般溫潤的男兒靜靜地看著自己與云非在這廂鬧騰，面上雖然仍是淺淺笑意，溫和至極，可分明眼里是冷凝一片。看到這里，青林不覺得有幾分懊惱，悻悻地坐回了原處，看起來倒是有幾分落寞的感覺。

　　顧云非見果真拿住了她，笑得賊眉鼠眼，一本正經地道：“既然姑娘對我如此深情，那小爺我卻之不恭，便收下了！”說著，便將那張寫了詩詞的紙張細細折疊了，穩妥地塞進了懷里。分明五官極其俊朗的一張臉，若端端正正地擺出去，不知羞煞多少春閨少女，只可惜，這么張俊臉的主人偏生是個鎮日里只知道拈花惹草，游手好閑的紈绔子弟，父親權傾朝野，這個做兒子的卻恁是個不爭氣，白白浪費了好一身文才在溫柔鄉中，美人膝上。不過，倒也果真不負這風流才子的名號。

　　青林白了他一眼，卻只能無可奈何地隨他去。

　　這般落在莫盧的眼中，不知又是激起極多欣羨，他稍稍錯開視線，不去看面前這二人的耳鬢廝磨，親密無間。洞開的窗欞下是一池綠盈盈的荷葉，偶爾冒出一兩支打著花骨朵的粉色的菡萏，在夏風總輕輕搖曳。

　　再低下頭來，依稀看見青林望著自己，在一看，卻見她已經是正襟危坐地在開始抄習經文了，只是從莫盧這個角度看去，臉頰側旁粘著一道細細地墨痕，依稀可以辨認出那些個經文的輪廓，像是方才靠在書桌上不小心睡過去了，倒將經文的內容睡到了臉上。想到這里，莫盧滿腹的酸楚中平白又有了一絲甘甜，習慣性地便要伸手替她擦拭掉。可手伸到了她的頰側，卻又是不動聲色地落在下來，變成去拾撿掉在案下的一冊經書。青林側過臉去看那本被莫盧輕輕放回案上的經書，低垂著的眼簾像是棲息著的蝴蝶的翅膀，撲閃撲閃，抬眸間，似有千言萬語，卻最終什么也沒有說出口。

　　顧云非“刷”一聲打開折扇，半遮了臉，只露出一雙笑意盈盈的眼睛在青林與莫盧之間來回觀望。

　　莫盧只做未見，淡淡道：“這是新湃的碧螺春，公主可以喝著解解暑。”一面起身整了整衣裳，準備出去。

　　“盧哥哥。”青林在莫盧的身形已經靠近殿門時，突地開口叫住了他。

　　莫盧深深地吸了口氣，放松了緊攥的掌心，回過頭來，面色和煦：“公主要說什么？”

　　分明還是一樣的面龐，一樣的笑容，一樣的溫柔似水的言語，可是，只那一瞬間，青林便意識到，有什么在發生著改變。

　　“沒……沒什么。”青林怔怔地便說出了口，連自己一開始想好的，暗暗試探他的心意的話語都忘了說。因為，她突然反應過來，這雙眼睛往昔總是極盡溫柔地望著自己的眼眸里，第一次沒有了笑意，盡管他的唇角，他的眉梢都在展現著笑的弧度，可是，他的眼睛，他的心中，毫無笑意。

　　……

　　分明，青林的眼睛一直追隨著的是自己啊，為什么當時卻傻乎乎地錯以為青林中意于顧云非！莫盧無力地垂下頭去，為當日自己的慍怒和冰冷萌生出十二萬分后悔。

　　然……當時領略，而今斷送，總負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