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過后不久的一個早晨，我們工程部人員靠的靠，坐的坐，正三三兩兩散于花壇邊等待著例行的早課（工程師代理廠長一職后增加的一個新規定，早晨下班和上早班的員工在交接時間里必須進行早鍛煉，一般不是跑步就是做操，由各自部門的負責人或管工帶領，為之早課），帶隊的是曾佐理（工程師很忙基本不出現，帶隊的任務就交由我們三位佐理輪流來，每人負責一周），但他還沒到，可能是由于時間還很充裕，他還在忙著自己的什么事吧。

　　而我，正低著頭看剛收到的兩封信。一封信是弟弟的，他說他高考了，志愿填的是湖南師大的新聞系，據說這個專業將來出來不是當記者就是進報刊雜志社之類的，是個不錯的選擇；他還說他考場發揮得不錯，自我感覺良好，考上應該沒問題（注意，那時的高考和現在是不同的，志愿不是等到分子揭曉了之后，而是在沒參加考試之前就要完成志愿的填寫）

　　我松了一口氣，父母也應該稍稍安心了，弟弟不是個驕傲的人，他既然這么說，那就表示他有一定把握了。

　　另一封是宋健的來信，當然，不是我自己這個“宋健”，而是真的宋健。他說我一年的勤工儉學期快到了，下一步該怎么走，要我早有個打算，現在的政策變化快，他聽到風聲說下個學期教育系統將不再放人出去，先前出去的要收回來。據稱是老百姓的意見很大，已經是反應到上面的上面去了，教師“大面積”下海經商，成何體統？還要不要育人了？教育部門的名聲近期是不太好的，縣里領導的面子快掛不住了。

　　聽到這個消息我憂心忡忡，以前是戀著老巢不想也不敢挪窩，現在是不出來不知道，一出來就不想回去了，眼界真的是變化很大。當然，個中的原因除了眼界寬和這兒工資高以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因素就是為了一個人，至于是誰我想大家都心知肚明，用不著我明說了吧。

　　真是有喜又有憂，我真的還不能回去。

　　正當我構思如何給宋健回信的時候，一陣高跟鞋踏地而發出的特有聲音，由遠而近，清脆而富有韻律地飄來，我想，這不知又是哪位女同胞在招搖過市賣弄風情呢？（我這里要說明一下的是，我們公司是女員工多多，男同胞人數少，故……）

　　當“樂音”穿越人群飄到我跟前時，有人捅了我一下，調侃地道：“喂，宋健，看那，這身衣服配這幅身材怎么樣？評價一下吧。”

　　我當然明了他指的是什么——便抬頭望去——咦，怎么是她？年小蓉！

　　早課是指定了區域的，品檢科的區域在另一邊，從這兒走要繞不少彎路，很少有品檢科的員工走這兒的。她今天一反常態，可能是有事須經過這邊吧。

　　她穿著一件嶄新的連衣裙，應是剛買不久的，因為以前沒見她穿過。說實話，她本來穿什么都好看的，人長得好就算穿破衣服都搭配（呵呵，難怪有位女同事最近老嘮叨說她下輩子投胎的時候一定要選一對帥哥美女，免得老在衣服上擺來擺去），只是今天她這連衣裙上的零碎玩意兒（物件）太多了，看著便覺怪怪的，不自然。

　　順著那位老兄的話，我答道：“好是好，可惜太花里胡哨了一點，不及原來的妙！”聲音雖不是很大，卻是夠讓人聽清楚了。

　　走過我們之后，年小蓉加快了腳步，臉上現出一抹微紅的樣子，似乎有點拘謹不自然。真不知她怎么想，希望我的話不要刺傷到她。

　　在有些事情上，我知道我自己是一個尖刻的人，甚至于陰損，可怎么也改不了這臭毛病，稍不慎就表露出來了。

　　早課畢，我匆匆交了班，便去倒頭大睡了。醒來時看時間尚早，便給宋健回了封信，信中交給了宋健一個任務，再三叮囑要他代我向學校說說，看還能不能勤工儉學，我還想出來一年。

　　在上班之前，我把信投遞了出去。

　　此后的好些日子，我都在憂心與忐忑不安中度過。憂的是宋健那里的活動能否成功，忐忑的就是那封寄給年小蓉的信，我敢斷定她是已經收到了，從這些天來她的“活躍”與花樣翻新的衣著就可以看出來，女為悅己者容嘛。不過我是個“老土”的人，對于她的新裝扮，有的很欣賞，有的卻不敢恭維。

　　我甚至懷疑，她已經疑心到我頭上了，因為我寄給她的是首詩，而在廠報上寫詩的人就那么屈指可數，雖然理論上也不一定是如此，但嫌疑總是最大這不錯吧！早課時，她老是打從我們工程部的區域經過，有一回我帶隊跑步，在轉角處還差點跟她撞了個滿懷，幸好我轉機得快閃開了她。

　　現在想來，女孩子也真是好可愛。

　　不過這一點，也可以有另一種解釋。自她被從管理部的崗位下放到車間當品檢員后，據我的觀察，她就很不愿碰到管理部的人，怕難為情，然而不巧的是品檢科的早課區域按正常路線非要經過管理部門前不可，一碰到就是一大堆人（管理部也要早課的），更是要不得，如果繞我們工程部這條路，就可避免尷尬，多走幾步路又有什么打緊呢？

　　況且那俞胖子現在發放夜宵的工作隸屬于管理部，他是跟管理部人員一起早課的，在經受了那么多的打擊后，你還真的不能不佩服他的“堅強”，他還依然“賊心不死”，老是來糾纏年小蓉，不勝其煩。走工程部這條路，至少能避開俞胖子。

　　總之，我就這么的東想西想，胡亂猜測，心跳如鼓。

　　工程部又增加了新的人員，但實行三班倒還為時尚早，因為有的人還不能獨擋一面，這主要是指新員工，工程師說：“再過一段時間吧。”

　　我現在輕松多了，或者說是無所事事也不過分。很多的事我都交由我那兩個“徒弟”去干了，新來的人也由他們帶，我只是偶爾指點指點。他們的能力已經蠻不錯了，只有碰到棘手的問題才來“麻煩”我。以后如果實行了三班制，我打算讓他倆獨當一面頂一個班。

　　廠報又出一期了，當我走進辦公室時，呂小倫助理遞給我一張報紙，上面登載有我的一首詩——《男兒本無家》——

　　家

　　家

　　男兒本無家

　　浪跡天涯

　　/

　　家

　　家

　　男兒志向大

　　四海為家

　　/

　　大

　　大

　　天大地大

　　男兒心最大

　　/

　　怕

　　怕

　　天不怕地不怕

　　兩手空空也要闖天下

　　/

　　怕

　　怕

　　遇事敢爭先

　　刀砍下來碗大個疤

　　/

　　淚

　　淚

　　男兒沒有淚

　　跌倒了爬起來

　　/

　　撞

　　撞

　　不知天高地厚

　　墻壁也敢拿頭撞

　　/

　　男兒不是畫

　　男兒不是詩

　　酸甜苦辣都得歌

　　/

　　唉

　　世間最苦是男兒

　　當時工程部的很多人員都在，工程師也在，這真是難得。工程師現在是大忙人一個，這邊、那邊，上上下下，以及與客戶的關系等，都要處理好，很少有時間都工程部走動了。他一看到我，就說：“宋健，你這次終于寫出一首好詩了！”

　　我笑著說：“難道我以前寫的就不好嗎？”心里暗自奇怪，料不到平時不聲不響的工程師也注意到了這些“玩意兒”。

　　“不是不好，而是大大的不妙！”難得工程師今天這么有好興致，一定是碰到了了什么開心事，不然不會這么耍嘴皮子，“盡是婆婆媽媽的女人味，酸溜溜的。而這首卻不同，充滿了陽剛之氣。”

　　我說：“就這首了，我也是瞎貓捧著死耗子，以后恐怕再也寫不出這個味兒的來了！”

　　“那不行，還得繼續！”工程師說。

　　工程師其實沒什么事，只是多日不到工程部了，想來過問一下大家，了解了解工作情況。他交代了幾句后就走了。大家也相繼散去，但呂小倫助理卻留住了我。她說：“宋佐理，要加油哦！”笑得很曖昧。

　　我暗自心驚，以為被她發覺了我喜歡年小蓉的事，但仍故作疑惑地問：“加什么油？”

　　“工程部這片，工程師已忙不過來了，他想在你們三人中提拔出一個來管理工程部。他剛才是來詢問我的意見。”

　　我松了一口氣，但不作聲，因為如果說我不想當主管那是假的，一個男人，誰不想在事業上有所作為？可呂小倫與我們三人的關系很微妙，我弄不清她是什么意思，不好接話，只能裝出一副聽她說下去的樣子，她肯定有后文的。

　　果然，她繼續道：“段佐理的停薪留職期快到，她是注定要回去的，現在只剩下你和曾佐理了，聽工程師的口氣，他屬意的是你，只不過還沒最后下定決心，因此，你要——”。

　　我打斷她的話，說：“其實你還忘記了一個人？”

　　“誰？”

　　“你自己！”

　　“我？”呂小倫疑惑道，“開玩笑吧？”

　　“沒開玩笑！”我道，“工程師不來的這些日子，其實是你在間接管理著，我們工程部不是照樣運轉嗎？”

　　“不是這樣的，工程師在盯著呢，有好多事情都是他交代下來由我來傳達的，我只是個做現成事的主。”她繼續道，“做辦公室的事我是一把好手，但車間的工作我一竅不通，到了真正脫離工程師要我拿主意的時候，我就會不知所措的。”

　　“我們會幫你呀！何況有些事只要多熟悉熟悉，多留心留心就懂了。”說實在的，我以前真有點把呂助理當辦公室的花瓶看了，今天聽了她的一席話，我突然心生敬意，她實在是個聰慧的人，明了自己的長處和短板，人也善良不耍心計，因此，我說這句話的時候是真心地，只要她當主管，我真心地擁護她。

　　“不行的，你看我們這個公司有哪個女的當主管的？”呂小倫搖搖頭說。

　　“那你就錯了，年小蓉以前不是就當過人事部和財會室的主管嗎？她也是女的。”我說。

　　呂小倫繼續搖頭：“我怎么能跟她比，她的能力擺在那兒有目共睹，要是不出那檔子事兒，當上總管都不成問題，好像我們現在也需要一個代理總管。我沒她那樣的水平，我的斤兩我自己知道，我不是當主管的料！”

　　停了一停，她又補通了一句：“與其讓你們幫我，還不如讓你們自己坐上那個位子！那樣我才能心安理得，也不那么累！”

　　我無語。這個姑娘真的不是像她外表看起來那么柔弱那么簡單，不由得你不佩服。

　　我說：“我佩服你！”

　　呂小倫笑笑：“沒什么值得佩服的，我只不過是有自知之明而已！”

　　我說：“謙虛了——你為什么把這事告訴我？”我指的是工程師選拔主管的事。

　　“實話告訴你，我喜歡的是——”她突然欲言又止，忸怩起來，下面的話不說了卻反問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其實我什么也不明白，我只是怕她說出喜歡的是我之類的話，那我就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本是桃園中人，無論魏晉了。

　　后來的事實證明，我是自作多情自作聰明過頭了，事情有大大出乎意料的地方。

　　臨出門的時候，呂小倫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以后有事要請你幫忙的時候，可不要推辭哦！”

　　“遵命！”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