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算人時，縣城中原籍地的所有百姓，甚至連老嫗也須不遺一人地全部集合于官府指定的地方，參加實際的核查。而有些地方官員為了不煩擾百姓，則是入戶“算人”。這種“算”法極其精確，不但這戶人家中戶主、人數，各成員姓名、性別及年齡等情況都要一一記錄在案，甚至于就連被“算”之人的膚色、高矮、胖瘦都須詳加注明。

　　而鄴城此次“算人”則正是入戶“算”，是以劉楨才認為只要朋友交待手下辦事的人留個心眼，就能很容易地找到玉人。

　　聽他說得如此有把握，曹植喜得連手腳都不知該怎么放才好了。

　　“不過，”看著他那付抓耳撓腮的猴急模樣，劉楨忍笑提醒：“別我這邊妥了，你那頭的親事卻退不了，到那個時候，好事一樣難偕！”

　　他這一句話，當即讓曹植上了心事：要是退不了崔家的婚事，就算馬上能找到璧人，又有何用？就這樣，既牽記劉楨那里，又憂心自己這頭，正是朝陽般無憂無慮、自在開心的年紀，他卻出來進去，成天一付心事重重的樣子，卞夫人看在眼里，這天覓個空，將他喚入內室中一問，早就想向她求援的曹植遂源源本本地，把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敘說了一遍。

　　聽完，卞夫人沉吟半晌，畢竟心疼愛子，把這件事掂量又掂量，最后毅然決然地道：“這樣罷，等劉先生把她找到了，娘親自去相看，要是這女兒真有你說的這么好，崔家那頭的親雖然已經定了，也不是不可以解除，況且你父也不是只挑門戶高低的人，娘幫你求他，總讓你稱心如意就是了。”

　　“娘，您就放一百個心吧，她真正就是那天上的仙子，根本不是這凡世間的人，您要是見了，準知道兒子沒有瞎說。”

　　壓在心上的一塊大石落地，曹植不勝欣快，趁機央求母親也幫著尋人，卞夫人也答允了，畢竟，被愛子這么繪聲繪色地一番渲染，她也動了心，想看看這個未來的兒媳婦，長得到底如何的沉魚落雁、顛倒眾生？

　　而她的法子與劉楨不謀而合，也是從城中即將開始的“算人”入手，不過托的是總司其事的京兆尹。當然了，派去的人老成持重，不會說是要為曹植搜妻，只是請其代為留意，而為官謹慎的京兆尹也不多問，只將參與“算人”的手下都傳齊，特意叮囑了一番。

　　不數日，“算人”開始，既有劉楨的請托，復有卞夫人的叮囑，加之上官的吩咐，可以說，這次參與“算人”的諸官吏均非常賣力盡職，有幾隊甚至連被算人之家中女眷面上有無麻子，麻子有幾顆，是褐是白都一一列明在了算冊之上。

　　但，這樣上天入地的尋訪，竟是枉拋心力，直到月底，全城“算人”結束，都沒有一點切實的消息。

　　“下官的僚屬們把整個城中人家都過蓖子一樣過過三四遍了，不但城里、城外，甚至左近幾十里地村中的人家也全“算”過了，可就是沒有這樣一位姑娘，興許，這位姑娘那天只是偶然路過，并不是這城中的？請上稟大夫人，下官和僚屬們都已經盡力了，實在慚愧，未能完成大夫人交辦的差使。”

　　聽了京兆尹的回報，卞夫人頗為失望，但事已如此，也就只能先擱一擱，慢慢再尋訪了。

　　到晚間，她軟語安慰兒子了老半天，但曹植根本就連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

　　“娘，”就這十多天，整個人就瘦了一圈的曹植抬眼，可憐兮兮地望著慈母：“兒子好悔，那天不該不把她的情形打聽清楚了再走。”

　　看著他的那付凄惶模樣，卞夫人氣不打一處來：“你看看你，都已經成了個什么樣子了？才看見一眼，就這么拿不起、放不下的。算了，看來這女子是個禍水，絕不能娶，不然的話，進了門，不定還會惹出什么大麻煩來呢？”

　　大驚兼大恐：“娘，娘，”曹植的聲音已像在哭：“您可千萬不能這樣呀！兒子改，兒子改還不成么？”

　　“唉！”卞夫人的心又軟了：“子建，你從小到大，都是最聽話的孩子了……”絮絮地安撫了愛子一番：“放心吧，娘一定會把她給你找來的，不過，你可不能再成天嗒喪著個臉了，早上倉舒還問我：“大夫人，子建哥哥怎么啦？病了么？這些天見誰也不搭理，我逗他也不笑，還打發我走：“去去去，找袞哥兒他們捉小魚去！”

　　說到這，卞夫人正色告誡兒子：“這府中的人心里頭可都明鏡似的，倉舒雖小，可是你父最疼他，別人你不愛搭理也就算了，可只有他，你卻得敷衍好了，不然的話，以后沒你的好果子吃！在這上頭，子桓就做得比你好，無論什么時候，他見了環夫人和倉舒，都客客氣氣的，而且，這府里頭的人，從上到下、從里到外，就連馬廄里個鍘草料的，都說他的好話……”

　　曹操姬妾數十人，嫡室為丁夫人，丁夫人沒有子女，便將生母早逝的曹昂及曹鶴作為自己的子女撫養。但曹昂在建安二年春正月，曹操攻張繡的一役中，因張繡降而復叛，措手不及的曹操潰不成軍，危急關頭，曹昂將自己的坐騎讓給父親，結果遇害。丁夫人受不了這個打擊，遂日夜哭泣并責怪曹操，曹操一怒之下，將她遣回娘家，實際上是休棄了。卞夫人贊的子桓是曹植的大哥――曹丕。他在曹操的二十幾個兒子中本排行第二，曹昂死后，遂順理成章地成了曹操的長子。

　　“……可你呢，見了對勁的，就好得勾肩搭背，遇到個不對味的，就冷鼻子冷臉地教人難堪，袞哥兒性子沉穩莊重，又沒招你惹你，你卻笑他天天木口木面的，是想舉孝廉、做圣人，這種笑鬧的話，也張口就說，真真嘴上沒個把門的，早晚是一場禍！”

　　“是是是，”曹植口不應心地答應：“這府里頭的人這么多，成天閑著沒事干，就你咕嘰我，我咕嘰你的，娘讓我個個都要敷衍到，那也要兒子有這個精神才行呀！何況倉舒弟也不是那種會在心里頭記著什么的人！”

　　“他不記，可不防著別人不記！”又苦口婆心地叮囑了兒子一番，卞夫人這才讓兩名侍女提燈籠送他回房安寢。

　　許是連日來眠食俱廢，已讓曹植太過疲倦，也許是卞夫人那下月初一定找到她的允諾起了作用，當夜曹植頭一沾枕，立刻酣然入夢。就在合眼的那一刻，他心中還在念叨：“找到她以后……”

　　但未等到四月初，曹操北征烏桓，令曹植從征。在這個節骨眼上出征，于他而言，未免不是時候，但父命不可違，于是他只得抖擻精神，與二哥曹彰一同隨大軍出發了。

　　自離鄴后，聲勢浩大的曹軍因攜帶的糧草輜重過多，行程緩慢，直到五月，大軍才到達易縣。這時，曹操的謀士郭嘉提議輕裝前進，接納了他的諫言后，很快，大軍于七月間抵達無終。接下來，就該按原來議定的，沿海道北進。未料天公不作美，連降暴雨，大軍將要行進的道路，全成了水鄉澤國，曹軍就此被困。一連十數日，那灰暗陰慘的天色，都沒有一絲要放晴的跡象，而大雨也不見一絲停歇的征兆。且即算雨停，道路上的積水短時間內也不可能消退，大軍總不能深一腳、淺一腳地趟水前行吧？

　　這時，種種流言蜚語就在軍營中散布開來了，有人說：“北征前，包括大將軍張遼在內的好多人就都勸說過主公，我們現在最該打的，其實是荊州的劉表和劉備，而不是那遠在烏桓的蹋頓和兩條喪家狗袁熙、袁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