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四章    心字成灰

　　秋雨打濕了墻頭的細長的秋草，蕭蕭的黃葉在涼風中搖曳，無處不在的水汽仿佛激起了莫盧心底戰栗著的恐懼。他的步子愈來愈急促，甚至到了最后幾近在奔跑，被水浸濕的泥土撲撲地打在他的玄色的貴氣的衣裳下擺上，昭示著這個帝國幕后主角的慌亂與狼狽。

　　可是，當他終于趕到了地牢的大門前，他卻突然又膽怯起來，按在門鎖上的手掌如何也不能用上力，只能將力道生生收回，手背上暴起根根青筋。

　　門后的人——青林她如何了？莫盧驀地苦笑了起來，自己又有什么立場來關心她的狀況，之前跟她說狠話可是自己，連說要派錐隸來都是自己的命令，本以為，不會心痛了，可以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了……可是，當聽到她被青鏡私自派了錐隸來動刑，第一反應就會如此地憤怒和癲狂。

　　他逼迫著自己收回放在牢門上的手來，緊緊地攥成拳緊握在胸前：“莫盧，事到如今，已無退路，如果沒有了相愛的可能，不如就讓恨更徹底一些吧！”

　　門吱的一聲響，竟然是從里面被推開了，莫盧差異地看著，發現出來的是葉緋。葉緋不意看到了莫盧，不過一瞬卻又露出意思了然來，讓開到一邊，示意莫盧進去看看。

　　莫盧魔怔了一般向門內望去，明明是一目了然的場景，他卻好似什么都看不清明，只眼前一片血色模糊。

　　“她，怎么樣了？”莫盧費盡全力才勉強說出這么幾個字，嗓子沙啞地不像自己的。

　　葉緋眼眸中有著不動聲色的憐憫：“算是，還有一口氣。莫大人若要去見她的話，只怕就是最后一面了。”

　　莫盧聽得這句話，抽了魂似的，跌跌撞撞地沖進了牢內。一個身著簇新牢服的尸體一般毫無存活氣息的女人躺在破爛的氈布上，想來這牢服也是方才葉緋替她換上的，估計是不忍看她赤身裸體，衣不蔽體地死去。莫盧腳下灌了鉛一般，每靠近她一步，心便突突地猛烈地跳兩下，一順便，這個世界上就好似只有眼前這個躺在氈布上的少女，他清晰地聽見了自己太陽穴出猛烈流動的血液的聲響。

　　或許，下一刻，她便會睜開眼來，嘲諷地看著我說：“盧哥哥，你怎么來了，是來看我怎么死的嗎？”

　　或許，下一秒，她便會轉過頭來不屑地望著我說：“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或許……

　　不管她說什么做什么，我都不會在生氣，只要她不要這樣毫無生氣地躺在地上，像個被人丟棄的破碎的玩偶……

　　可是，沒有，沒有任何回應，莫盧小心翼翼地靠近她，卻始終感覺不到她任何的動靜，若非談了談她的鼻息，一息尚存，絕對就會以為她已經死去多時了。

　　終于，他走到了青林的身畔，一向風流多情的眉眼，此刻只剩憔悴，眉心緊緊地皺著，不知是放了多少憂心的事情在里面，下擺上星星點點的泥印，更讓他顯出十分地落魄。前塵往事呼嘯而來，擁堵在腦海中，過往的一幕幕在眼前凌亂地出現，恨得太盲目，回想時，卻早已忘了這份恨，在最初的最初，有著深愛的某個人。

　　莫盧就這怔怔地看著，竟不知自己在這兒站了多久，跳躍地火焰的光芒在女子慘白的臉上影影憧憧，讓這原本就沒了生氣的女子的更多了非人間的陰冷鬼魅。莫盧緩緩在她身側跪倒，顫顫地伸出手去想去觸摸青林的血色褪盡，消瘦至極的面龐。

　　冰冷的……

　　他的手指顫抖著，輕輕拂過她的面頰，觸到她的脖頸，薄的幾近可以看見皮膚下血管的頸部，系著一根色澤老舊的紅線。也不知是有了多少年月的物件了，竟讓青林如此珍視著，不舍得換掉，因為浸過血液，更是滄桑。

　　他手法輕柔地勾出這根紅繩，視線落在繩上的墜子上，登時恍若五雷轟頂，直撅撅地挺著身子，面部不堪悲慟地扭曲著，雖然連抽泣聲都沒有，可眼眶中卻不受控制地滾落大顆大顆地淚水，那淚水卻源源不斷地滴落下來，撲簌簌地滴落在青林的消瘦的面頰上，順了她的眼角再輕輕地滑落下來，倒似是躺在地上的女子在流淚。

　　“啊……”莫盧的頭埋到青林的身上，驀地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壓抑的嘶吼，然后趴在青林身上。經過長久地一段默無聲息，莫盧終于抬起頭來，面色好似大悲大痛之后的一派死寂，了無生氣。他伸手將青林緊緊地摟在懷里，拂開她散落在面上的凌亂的青絲，附在她的耳邊極盡溫柔地喃喃道：“青兒，不要怕，我這就帶你回家，我們回家……我們再也不要分開了……”他踉踉蹌蹌地站起身來，懷中的女子輕的好似天邊的一抹云翳，渾然無力地柔柔地將腦袋靠在他的胸前。

　　莫盧小心翼翼地護著她，倒像手中捧著的是自己的一顆心臟，雙眼木木地直視著前方，手卻無意識地緊擁著青林。葉緋正守在外邊，終于見莫盧出來，卻是懷抱著青林，便要上前勸阻，卻見他神色恍惚，失了魂魄一般，不由地便說不出口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將人從自己面前帶走。

　　剛出了牢門，就見青鏡匆匆地趕了過來了，她的臉上殊無表情，葉緋上前想要解釋情況，卻被她輕輕一揮手叫退了，一時間地牢處只剩下她與莫盧還有莫盧懷中生死未卜的青林。青鏡冷冷地看著莫盧道：“不管這滅族之仇，你如今是計較還是不計較了，但青林，卻是非死不可的。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她一日不死，朝堂上的那幾個老家伙便一日不會安心。政權之爭，最忌諱婦人之仁，哼，這些可都是當是你親口告誡我的！”

　　莫盧旁若無人地抱著青林繼續往外走，好像完全沒有聽到青鏡在說什么。

　　青鏡的眼眸中閃過不加掩飾的恨意，豁地抽出腕間藏著的匕首，欺身上前便要將寒光凜凜的利刃刺向青林。

　　莫盧許是因為青林的緣故，頗有些神色鈍重，連帶著反應都有些遲緩，眼見著匕首的寒光即將刺入青林的后背心，他未來得及多想，抬起右臂便擋在了青林身前，匕首“噗”地一聲，直直地戳進了莫盧的手背，骨血破裂的聲音在這并不十分喧囂的地方突兀地響起，令人毛骨悚然，鮮血直噴出來，濺到青鏡的握著匕首的手上。

　　青鏡似是被那黏糊糊的溫熱的液體驚嚇到了，觸電般地驀得便松開了雙手。莫盧突然感到手掌上的劇痛，此時才后知后覺地低頭去看，一柄精致的匕首突兀地插在自己的手背上，汩汩的鮮血分外猙獰地染紅了自己的衣袖，他怔怔地看了一瞬，青鏡緊張地盯著他的反應，不知為何，他覺得此刻的莫盧像一只已經脫離了自己掌控的猛獸，心中突兀地騰起一種叫恐懼的情緒。

　　莫盧突然一震，猛地將右手掌拿遠一些，生怕自己的血液沾到青林的身上去，又低頭惴惴地去瞅青林的面龐，好似怕吵醒了她一樣，見她一如之前的安寧，不由地嘴角帶著一絲絲恍然的笑意。青鏡見他如同夢魘的神情，心底居然禁不住陰森森的，她勉強開口，發現自己的聲音也是顫抖地厲害：“莫……你的手……血……我不是存心要傷你的……我……”

　　聽到青鏡的哆哆嗦嗦解釋的聲音，莫盧的眼眸緩緩落在了她的身上，盯著她，深不見底的瞳孔讓人讀不出其中情緒。青鏡被蠱惑了一般，在他的目光下一動不敢動，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將青林往懷中順了順，勉強支出左手去夠右掌背上的匕首，十分利落地拔了出來，眼見著一道猩紅的血液隨了那匕首一道噴射了出來，莫盧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倒是青鏡渾身不受控制地一抖：“莫……你的手，趕快叫太醫來看看吧！不然會廢掉的！莫……”

　　“廢掉？”莫盧突地笑了笑，重復了一句青鏡的話：“那便就讓它廢了吧……這是我的罪業，這只廢掉的右手便當是我替青林償還了你，從此以后，你便只當她已經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吧，誰也不能再將她從我身邊奪走了……”他將匕首隨手扔到地上，不再看青鏡一眼，抱著青林一徑前往自己的別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