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會走后,槿生一人坐著,過一會水開了,他起身灌了熱水瓶,順便也給自己泡了一杯茶。他的心好像還在政府辦,那里每天人來人往,嘈嘈雜雜,電話鈴此起彼伏,沒有片刻的安寧。現在這里整層樓就只有他一個人,安靜得就像赤山寨的森林。忙慣了的人突然置身這種寂靜,倒好像掉入水中,全身都沒了依憑,一種空虛的恐懼猛然襲上心來。
槿生起身踱到窗前站了站,窗外幾棵古樟遮天蔽日,硬是在這毒日頭肆虐之下霸出一片陰涼。稍遠點的圍墻下有一片竹林,無風也搖曳,一地的竹葉連著古樟的落葉像鋪了一層地毯,顏色自遠而近由淺黃到暗紅,自然過渡,無比和諧。
槿生以前從未到這里來過,沒想到政府大院還有這么一片世外桃源般的凈土,這種寧靜讓他心里的悲涼慢慢沉淀下去。
他站得腳有點麻了,轉過身來,見辦公室里列墻排著兩個大書櫥,書櫥上還沾著細細的水珠,想是王會剛剛擦拭過。他走過去拉開櫥門看了看,里面倒是文史哲經各色齊全。槿生見了書,就像會了老朋友,心里就喜歡,掏出兩本坐到桌前翻翻,不覺就看進去了。
槿生看了會書,心里究竟放不下,又抬頭出神想心事。慢慢想到王會所說魏小武上班寫小說的話,心里就有些活動了。這個地方無事可做,倒是偷得浮生半日閑。不如往后就看看書,也試著搞搞文學創作,把自己所學的專業重拾起來,還自己一介書生的本來面目也沒有什么不好啊。
想到這里,槿生放下書本,舉目凝神片刻,心里便開始反思自己過去幾年的經歷得失。今天的遭遇表面上看起來是由廣林那件事情引發的,但是究其原因,還是自己臉皮不厚,缺心少眼,鉆營無術,像自己這種性格的人,實在不適合在官場上混的,便是沒有廣林那事,往后遇上別的事也會吃虧摔跟頭的。
再想想政府辦也就那么回事啊,有幾人能一路順風做到什么了不得的層次,還不是熬到頭老須白,外放哪里弄個一官半職嗎?像王主任做到財政局長,已經很不錯了,可他又還能在官場上得意幾年呢?往后退下來,還不是從來處來到去處去,像岳父這樣又成了一介布衣嗎?哪如做學問的人,只要生命之樹常青,到了七八十歲仍可寶刀不老笑傲江湖啊。
俗話說“好官一時榮,文章千古事”,古語確實有它的道理呢。這樣想著,槿生的心就慢慢開通起來,他長噓一口氣:算了,不如就此少陪,往后無所從來亦無所去,心性自然成自在吧。
槿生想通了,可是他家里喬榮對丈夫突遭變故卻是耿耿于懷,總也放不下。她曾是縣領導的子女,社會單位就得對她高看一籌,這種感覺當然無比美妙。后來父親離休,她的氣焰就低了許多,誰知她又慧眼識英雄,嫁得槿生這個如意郎君,正期望他步了父親后塵,后來居上,混出個規模來帶起她夫榮妻貴呢。
這幾年槿生也確實一路行情看漲,他年紀輕輕提了副主任以后,糧食局領導對她是事事關照。喬榮明白這是槿生在政府辦那邊運行狀況良好的緣故,心里正樂滋滋的。沒料他剛剛曇花一現,就突然江河急轉直下,為了廣林那點事,弄到打入冷宮,美好前途化為泡影,教她如何能不氣急敗壞?
喬榮也沒有什么城府,從來嬌生慣養的人遭遇挫折,知道怎么平衡心態,內斂順變?她除了把一腔怒其不爭的憤懣撒向槿生,就是一口咬定廣林害了槿生,對廣林埋怨不已。
槿生給她講了許多這事不怪廣林的道理,就像打水淋石頭,她也聽不進。廣林這時因槿生遇冷,怕他心中不自在,常來安慰他,就受了喬榮許多臉色在肚里。好在他能理解女人的胸襟終究狹窄些,也不去計較她。
到了下月發工資,槿生把信封帶回家,喬榮數了數,問:“怎么少了一百多塊錢呢?”槿生答道:“以前政府辦有些福利發在工資里,現在文聯沒有,只有硬工資。”喬榮這更來氣了,嚷道:“這就不用過日子了,本來錢就不夠用,少了這么多錢,我可當不了這個家。”
槿生見喬榮發飆,忍不住皺眉道:“那也不至于,我這兩年也加工資了,少了錢,手緊點,不一樣過嗎?”喬榮忿忿起來:“你知道什么啊?我爸好些藥也不讓報銷,家里又多了吳師傅的工資吃用,還有寶寶學琴也花錢,這幾項開支就是多出來的,還能怎么手緊啊?”
槿生沒話駁斥喬榮,沉思片刻,說道:“要不寶寶就別去學什么琴了,弄這個東西最要有天賦,我們一般孩子湊什么熱鬧?況且他又還這么小,學得什么到,還不是去花冤枉錢?”喬榮聽了這話就尖叫起來:“怎么能不去學呢,人家孩子都在學,我們孩子就不學嗎?你倒想在寶寶身上打主意來了?”槿生道:“人家學讓人家去學嘛,我們也沒必要事事跟人家的風啊……”
槿生還沒說完,喬榮就氣得眼淚婆娑:“怎么我們事事跟人家風了?你不就是見我多買了幾件衣服穿不好受嗎?你也不用繞著彎子來說我,我多穿兩件衣服不也是為了你有面子嗎?其實我也沒穿什么好的,比起我們單位上的……”
槿生怕她又張三李四地比出他們單位上的一大串人來,忙止住道:“吃齋,喬榮你別說了,我也不是說你多買了衣服,你莫多心。要不這樣吧,我給你想個法子,你把吳師傅辭了吧,以后我來照顧爸爸,反正我們文聯現在也沒什么事可做。”
喬榮聽他說出這話倒是一愣,半天說道:“你來照顧爸爸?洗澡擦身,洗屎尿衣服被子,你都做嗎?”槿生說道:“這有什么不可以做的,人家吳師傅不是人嗎?他能做,我有什么不能做?我還是自己親人呢,你放心,我只有比吳師傅做得好的。”說罷,也不待喬榮答話,徑自去對吳師傅說了退工的事。
這以后槿生就擔起了照顧岳父的任務,飲食起居,擦身洗浴,漿洗衣被都做得十分盡心,從不嫌臟嫌累。喬媽媽見槿生這般擔當,倒也覺得這個女婿不錯,喬榮卻仍是心里的癢撓不到,整天板著一張晚娘臉,好在喬媽媽常在背地里勸說她。
槿生也不去計較喬榮,每天做完家里的事,就不聲不響去文聯上班看書寫作,心情倒慢慢地平靜下來。
廣林也仍然對槿生的事難以釋懷,沒事坐下來,槿生上大學時的喜樂就像龍溪河水在心頭流淌。全村人那么鼓樂喧天把槿生送出來,就是為了讓他去那棟破房子里坐冷板凳、賺那五六百塊錢死工資嗎?況且他遭著這個事,無論如何都與自己有關系的,說什么也不能讓他就此寂寂了啊。
那日禮拜天,廣林也無心打理公司的事,只胡亂吃了點早餐,便開了車一溜煙跑到槿生家里去了。
槿生見樓下客廳里岳母和寶寶在玩鬧,就帶廣林上樓談話。他叫喬榮倒兩杯茶上樓,喬榮聽了不吭氣。廣林露出不與小女子計較的神色,豁達笑說:“吃齋,她現在都恨死我了,你還想讓她伺候我嗎?”槿生只得自己倒了茶上去。
廣林坐定便開門見山對槿生道:“槿生,我想來想去,你這事不能就這樣了了,還得想辦法挽回。”槿生道:“算了吧,已經這樣,還想什么辦法?”廣林定定地望著槿生,一本正經道:“槿生,要不你再找找人,你也在政府大院混了這么多年,總還有點人脈關系吧?”
槿生笑道:“嘿,廣林,說到人脈關系,不怕你笑話,我跟領導之間都是等距離的圓周關系呢。我岳父早提醒我這樣不行,有點事誰也不照顧,要突出重點才好……可是、可是我、我實在做不出那種吹吹拍拍的姿態來和人家去拉關系,現在你讓我去找出點什么特別的人脈來,我還真找不出呢。”
廣林嘆口氣道:“槿生,你別泄氣。我跟你說句實話罷,如今社會只要有錢,沒有找不出來的關系。槿生,我們還是去活動活活動吧,人爭一口氣,火爭一口焰,無非就是兩個錢作死!我把句話撂在你心里,你花到多少錢,全由我替你支付,你也不必替我節省,敞開手花就好。”
槿生聽了這話皺眉道:“吃齋廣林,你怎么還在說這樣的話?我跟你說過多少回了?這事不怪你!主事不怪你!你想人家要搞垮我,還愁沒事由嗎?人家只不過是順手牽羊,讓你作了個道具而已了,你還放不下嗎?”
廣林忙分辯道:“槿生你別誤會,我不是這個意思。真的槿生,我是看不得你就此消沉下去呢。你上大學時的喧天鼓樂,現在都還在我耳邊回響。就算你這事跟我一點關系沒有,我也要幫你的。我們赤山寨好容易出了個大學生,可不能這樣消沉了。”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