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哦？”

　　她輕咬下唇：“我還沒生，爹娘就給我作主，許了戶人家。前幾天，娘告訴我說，我已經滿十七歲了，是到了……出閣的時候了，男方已派三媒六聘來我家，定下了日子，準備在年內，就……把這事情給辦了?！?/p>

　　“就為這，你就偷跑了出來？”尹延年吃驚地一揚眉。

　　晏蓮影慍怒：“怎么？不可以呀？那個男人我從來都沒見過，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聾是跛、是人是鬼，我都一無所知，天曉得他是個什么德性？只要一想到，我馬上就要跟一個根本不認識的陌生男人在一起過一輩子，心里就憋悶得難受，煩得馬上就要爆炸開來?！闭f到這，她臉頰脹紅，一雙清澈的美目也瞪得溜圓。顯是又被那個不知“是人是鬼”的男人給氣著了。

　　尹延年目露同情：“可你一個女孩子家，又能跑到哪去？難不成一輩子不回家？”

　　“是呀！”晏蓮影趁機請求他護送自己。

　　“送你回家？”

　　“不，送我去長安！”

　　尹延年深為不解，不知晏蓮影那小腦袋瓜子里發的到底是什么奇想。

　　“因為……燕長安在那里！”說到燕長安三個字，她的眼睛立刻流光溢彩：“宸親王世子燕長安，他在那里！”

　　親王世子，宸親王，白衣勝雪、金冠龍盤、劍光映日、玉樹臨風。

　　溥天之下、率土之濱、深閨之中、繡戶之內、綠綺窗下、朱閣樓上，有多少懷春的少女、思遠的婦人，一想到這三個字、一聽到這三個字、一說到這三個字，又會不失神？不魂飛？不癡迷？不沉醉？

　　尹延年冷眼一瞥就這瞬間，已換了個人似的晏蓮影：“燕長安？有什么了不起？值得明姑娘你連家都不要了？”

　　“有什么了不起？”晏蓮影這一驚，真正非同小可：萬萬沒想到，在這個世上，居然還會有這么一個人，不曉得燕長安有多了不起？

　　她瞪著他，就像瞪著一個綠毛老山妖：“你……居然，不曉得燕長安有多了不起？”

　　“嗯，以前倒也曾聽起過些，據說他非但天潢貴胄，且年少多金……長得好像也還可以，可不管怎樣說，他倒底也還是個人，可在下看明姑娘方才提到他的樣子，倒覺得他成了一個怪物?！?/p>

　　“怪物？”一聽，這個面目庸常的丑臭麻子，竟敢詆毀自己心目中的天神。晏蓮影心火勃發：“你憑什么說他是怪物？”

　　尹延年哂道：“嘿，他若非怪物，方才明姑娘臉上又怎會是那種表情？”

　　“什么表情？”

　　尹延年聳聳肩：“對不住得很，姑娘的那付表情，卻恕在下愚魯，實在是學習不來。”

　　晏蓮影恨不能立時找面銅鏡來，瞧瞧自己的表情。

　　她心忿尹延年居然敢對燕長安出言不遜，但轉念又一想：這個姓尹的，相貌丑陋、衣著敝舊、舉止寒酸。一望而知是個沒見過什么世面的鄉巴佬！

　　時當華朝，律有定規：奴仆下人只能著青色。姓尹的不但身著青衫，連說話也透著一股子的窮勁。像這樣一個卑賤的小小家奴，不知燕長安如何了得，原也不足為怪。

　　她斜睨尹延年：“算了，瞧你這樣，也不像是知道燕長安的。你曉不曉得？燕長安他還只有十六歲時，就做了何事？”

　　等了老半天，對方不接腔，只得自己續道：“他就只身遠赴西域，在天山的冰峰之巔，一人挑戰五老教的六名長老。憑一柄天下無雙的奇劍――緣滅劍，劍氣縱橫、飛掠深淵，他一舉殲滅了那六個為害武林、屠毒天下的大惡人。從此燕長安便震動了武林，天下皆知!”

　　“呵呵，這個在下早聽過不知幾萬幾千次了，真正聽得耳朵都起了老繭，你們女孩子家見天價地就說這個，膩不膩呀？”

　　“他十七歲時，又于西蜀血毒教的圣壇，獨力擊斬了惡貫滿盈的血毒教教主血王苗絕天；一年后再統領百萬雄兵，歷經三月，平定了禮王的甘平十三州叛亂；之后又跟臭名昭著、人神共憤的絕情大娘顏如花，決戰于天女峰之絕情谷中。四天四夜的血戰，許多曾見過顏如花身手的武林高手都說，這次他絕計不能生還了。可是最后，渾身浴血，筋疲力盡，強撐著從谷中走出來的，還是他，天下無雙的燕長安！

　　她正兩腋生風、渾身輕快、飄飄欲仙，但無意間一瞟尹延年，卻見他倚在艙壁上，翹腳，兩手攏在袖中，雙目微闔，好像已經睡著了？

　　她肺都氣炸了：“喂，你這個人，怎么回事？倒底有沒有在聽我說呀？”

　　“呃？”尹延年連忙睜眼，正經危坐：“喔，在聽，在聽，在下這不是正在洗耳恭聽明姑娘說戲么？卻不知明姑娘已經說到哪一出了？

　　她七竅生煙：“哪一出？碧色湖燕長安殺死蔣名僧那一出！”

　　“哦……是那一出呀！”尹延年搖頭晃腦，唱歌一般吟道：“碧色湖一戰，白衣輕拂、紅葉飄飛，劍光更比那湖水凄寒，既映亮了蔣名僧的盲眼，也映亮了燕長安的春衫，蔣名僧臨咽氣前的最后一句話是：從此以后，江湖唯有燕長安。”

　　欣逢知音，晏蓮影喜心翻倒：“原來，尹公子你也是曉得碧色湖這驚天地、泣鬼神，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千秋萬世，也永遠無人能及的一戰的?。俊?/p>

　　尹延年的滿口牙酸得都要掉下來了：“唉!這出戲，在下哪天不要聽個一遍、兩遍的？早已是倒背如流了，現倒記得比四書五經還要熟稔十分。方才在下不過是溫習功課罷了，試著背上一遍給明姑娘聽聽，看在那字句之上，是否有遺漏失誤之處？

　　在下現在只是擔心，今秋赴京應試，答卷的當兒，可千萬莫一個不留神，把這段神奇的胡話給寫到題紙上去了，考官若是位女的，倒也好辦，不定她看得歡喜了，還取中了在下?？稍谙码m孤陋寡聞，卻也好象聽說過，京城那些主考的官員，常例都是些老爺，要是他們見了這些稀奇古怪、莫名其妙的東西，一張藍榜貼出來，那在下一世的功名前程，豈不是都得饅頭掉進稀粥里，泡著湯喝了？”

　　這笑嘻嘻的一番調侃，真把晏蓮影氣了個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臉上五官頓時都挪了位置。

　　不由得狠戧對方：“我明白了。”

　　“姑娘明白什么了？”

　　“明白為什么我這里一提燕長安，尹公子那里就酸氣沖天？”冷笑：“你是在嫉妒他!唉，其實嘛……這也難怪啊！”

　　好整以暇地，一捋耳后秀發：“想燕長安是何等人物？天潢貴胄、年少英武、武功蓋世、文才一流。像這等天下無雙的人材，又豈是尹公子及我這等面貌平平、讀書平平、身世平平、才具平平、家資平平、閱歷平平、樣樣都平平的凡塵俗人能比得上的？”

　　她這夾槍帶棒的一番“平平”，似說中了尹延年的痛處，當下他臉色便有些不好看了。偏她還要借題發揮：“他不僅武功冠絕天下、人材舉世無雙，琴棋書畫，也是一流，而尤擅作詩，七律五言，無不稱圣。

　　說到這，整個人又癡了，眼光迷離，遙注遠方：

　　金樽美酒斗十千，欣逢故友長生殿。

　　今日暫別君莫嘆，萬里天涯比鄰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