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不過萍水相逢，談不上什么恩，公子勿須縈懷。”

　　這時，銜命而去的青鶴已領著車伕老韋頭過來了，劉楨手舞足蹈，曹植和老韋頭費了好大的勁，也沒辦法將他抱上馬背，丹鳳遂自告奮勇，前來幫忙，扶著劉楨的肩膀往上抬。相距既近，動作又忙亂，她那豐腴的肩膀、手臂、便不時碰觸到曹植，初時不疑有他，可曹植忽覺掌中一片溫潤滑膩，閃眼一看，竟是丹鳳已一把捏住了自己的手。

　　他只覺貼在掌中的，是一塊燒紅了的烙鐵，忙不迭地撒手：他家境優渥，身邊婢女如云，自十三歲起，便常有曹操各房夫人、姬妾的婢女對他表示好感，間或也會有所表示，但從無像今天這樣露骨的。十七歲的少年幾時曾經過這個，他又羞又惱，縮手之際，還后退了兩步。

　　“唉喲！”仿佛站立不穩，突然丹鳳向他倒過來了，倉促間，他不能不扶，結果，才伸手，就軟玉溫香抱了個滿懷。低頭，只見丹鳳雙眼直勾勾地盯著自己，黑漆樣的眼仁好像泡在兩汪春水里面，眼珠子一轉，那水馬上就會漾出來。

　　他胸中如有巨鼓在擂，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正自己跟自己發狠，丹鳳卻已輕盈地站直了身子，沒事人般掠了掠鬢發，露出了嫩藕般雪白的一段手臂，聲音低得只有曹植才能聽到：“我家小姐姓鄭名福……”還要再說，偏偏老韋頭過來，道是劉楨已安放妥當，可以走了。

　　曹植還想再找個什么因頭逗留一下，一則是從丹鳳口中進一步打聽璧人的詳情，二則即算是見不到人，只要能多看幾眼她乘的那輛車子也是好的。可急切之間，無法可想，只得一步三回頭，扶著橫臥馬背的劉楨隨老韋頭出了河谷，然后又經其指點了回鄴城的道路，怏怏離去。

　　距城還有三、四里地，就遇上了正四處找尋他倆的眾僮仆，把劉楨交由兩名僮仆護送回劉宅，曹植則由其余僮仆簇擁著進城回府。才進門，不及撣塵，他就往里趕，想告知卞夫人今日自己的這番奇遇，但，更主要的，卻是想央求母親退了崔家的那門親，替自己禮聘這位閨名鄭福的璧人為妻。

　　但，才穿過一進院子，他的腳步就放慢了，最后干脆停了下來：母親要是問：她是哪戶人家的女兒，她父親的名字，家中做何營生之時？自己卻該如何回答？“嗨！”重重地一跺腳，懊喪之極：一問三不知，這門親事可怎么定？

　　回到自己房中，晚飯也吃不下，只繞室彷徨，自然，素來入寢極快的他這夜是失眠了。先學《關睢》：求之不得，輾轉反側。然后在天明剛剛睡著，棠棣來喚起時，又顛倒衣裳，顛之倒之。

　　眼瞅小主人這付失魂落魄的樣，棠棣自覺有幫他一把的必要：“公子，你怎么啦？”

　　“什么怎么啦？”曹植拿浸足了冷水的臉巾在腦門子上用力揉搓，希圖趕走里面的昏沉。

　　“您瞧瞧您，眼圈黑黑的，臉色黃黃的，喏，”棠棣一按自己雙頰：“這兩邊都塌下去啦。”

　　“胡說八道！”曹植笑著把臉巾扔在他臉上：“你眼花了吧？還黃黃黑黑的！”心中一動：這個書僮是個鬼靈精，自己的這樁心事不妨向他透露一、二，興許，他能想出個什么歪點子來幫自己一把呢？”

　　聽小主人吭吭哧哧，前言不搭后語地說完，棠棣一臉壞笑：“敢情，讓小的們一頓好找，原來，公子爺是跑山里頭找蔓草去了。”他跟從曹植多年，耳濡目染，也頗能來上兩句了。

　　“啪！”頭上脆生生地挨了一下。

　　“什么蔓草？你別輕慢了她！”

　　“不敢不敢，”棠棣摸著被拍的地方苦笑：“她馬上就要成為小的主母了，小的又咋敢輕慢了她？”

　　聽他一下子就說到自己心坎里去了，曹植回嗔作喜，連連催促他趕快給自己出個好主意，看要如何措手，才能找到璧人。

　　“公子爺您這么著急干什么？”

　　“咦？她不是馬上就要做你的主母了么？”

　　“嘿嘿，主子嘛，還是越少越好，多了咋伺候得過來？就公子爺您一個就夠小的們……”

　　見曹植手又高高揚起，棠棣連連告饒：“別打，別打，公子爺，小的這就給您貢獻一條妙計出來，還不成么？”凝神想了想：“公子爺，昨天劉先生不是跟您一塊兒見到這個大美人的么？”

　　“嗨！不管用，他醉得胡天胡地的，什么都不知道。”

　　“那可說不準，俗話說得好：酒醉心明白，況且劉先生的交游比公子您廣，認識的人也多……”

　　“是呀！叭！”這次，是曹植給自己的前額上來了一下：“我怎么就沒想到這個上頭來呢？”騰地跳起身來：“走，咱們現在就找他去。”

　　到了劉宅，宿醉剛醒的劉楨披著衣裳就趕出來了，寒喧幾句，話入正題，曹植吞吞吐吐地，道是有點小事情，想請他幫忙。

　　仔細瞅了瞅曹植那靦腆局促的樣子，劉楨意味深長地笑了：“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愿兮。”

　　曹植喜心翻倒，顧不得臉紅：“劉先生，原來你昨天是假醉呀？”

　　“醉倒是不假，不過嘛……”本還想再逗他兩句，但看著他那雙閃閃發光，殷殷期盼的眼睛，劉楨頗不忍心，于是實話實說：“她是哪家的女兒，我也不清楚，實際上，要不是昨天親耳所聞、親眼所見，我還以為，這個世上，永遠也不可能有如此姿容絕世、氣度高華的女子！”

　　聽他盛贊心上人，曹植頗有知音之感，但聽他也不知伊人為誰，心中又是說不出來的失落悵惘。

　　“不過，”劉楨安慰他：“鄴城地方雖大，人口雖多，但這么出色的人材，就像沙堆中的明珠，那光焰是無論如何也掩藏不了的，任她再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總不至于連一點蛛絲馬跡都打聽不到吧？況且，看她昨天乘的那輛車，家境一般，這樣一來，這樁親事，就有六成的把握了。”

　　“咋會有六成？”棠棣忍不住插嘴。

　　“喔，公子請想，鄴城人雖多，但大致上，只有三等人家，上等、中等、下等。現在去了你這樣上等的，再去了我這樣下等的，剩下的不就只有中等的了嗎？”

　　“嘻嘻，劉先生您是下等？那小的又該算是哪一等？”

　　“小兔崽子，你全身上下，就光剩下這張嘴了。”

　　“棠棣，別搗亂，聽劉先生好好說。”

　　劉楨接下去的話，聽起來倒也有幾分道理，他說中等人家中，有些沒女兒，有些雖有女兒，要么還太小，要么已出嫁，如此一來，剩下的就為數不多了。緊接著他恭維曹植運氣好，說是再過幾天，全國就要開始“算人”，他的一位朋友正好經手此事，等下他就去拜托這位朋友，等到“算”的時候，幫留下心，應該很容易就能把她給“算”出來。說不定不久之后，他就能把璧人家的詳情，告知曹植。

　　這一來，曹植又不懂了，何以只要一“算人”，就能把玉人給算出來？于是劉楨為他詳作解釋。

　　“算人”就是對全國戶籍的清算，此一制度始于秦，延續于漢，本在每年的八月間開始，以全國普遍實行的“算人”制作簿籍。但因去年八月曹操東征長廣，是以延遲到了現在。戶籍內容大體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人戶的登記；另一部分是財產的情況。其時的稅賦計有口賦、算賦、徭役、更賦，以及戶賦。“算人”與稅賦的征收有密切的關系，有漢以來，一直倍受朝廷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