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七七的鵲橋(下)
遇到了好老師,卻激亂了心內事。劍之鋒心中有事,已經好幾天了,實在難辦。
開學了,劍之鋒臨走的前一天,二叔交給了他一封信,是給海原鐵中教導處的。告知學校:劍之瑛要退學;劍之銳要轉學。原因有二:一是家庭經濟困難;二是家長已不是鐵路職工,無權再在鐵中上學。二叔就這樣,清高得很,絕不愿做沒有名分的事。
劍之鋒不想交給學校,因為一交出去,堂妹就要失學了。可是不交又不行,還有堂弟轉學的事呢!
正在為難之際,恰好出現了一個“什么事都可以找我”的李老師。他能不能幫忙呢?不知道。劍之鋒躊躇了很久,還是決定試一試。于是第二天又敲響了二0六的宿舍門。
李鎮遠開門一看,笑了:“劍之鋒,怎么樣,昨天沒能贏了我,今天再下兩盤?”
見李老師這么親熱,劍之鋒也就開口了:“李老師,有個事,不知道該不該給你說。”
“有事盡管說,還有什么該不該的。進來!進來!”李鎮遠像接待朋友一樣,把劍之鋒迎到了屋里。
劍之鋒把二叔的信拿給李鎮遠看,還把二叔失去工作的事說了一遍。
聽著聽著,李鎮遠便沒有了笑容,變得嚴肅起來。聽完后,稍停了片刻才開口說話:“劍之鋒,你安心上你的學,這信交給我,由我去處理。”
李鎮遠沒有去找教導處,他是海原鐵中的黨支部委員,為了減少中間環節,他便直接去找黨支部書記兼校長趙炳乾——一個在鐵路局都頗有威望的高級知識分子。當然,在此之前,他先翻閱了劍芝瑛的檔案。
這劍芝瑛在初中的情況,與劍之鋒完全不同。三年的考試成績,大都是5分,也有一些4分,但比較少,3分竟然一個都沒有。中考成績,雖然有一門是88分,可總分還是高一一班的第三名。
這么優秀的學生要退學,對愛才如命的李鎮遠來說,真是“剜卻心頭肉”。他把信和成績單一并放在了趙炳乾的辦公桌上。趙炳乾的意見是:調查一下,不只是政治情況,還有經濟情況。如果沒有特別重大的原因,學生留下,經濟給予資助。
李鎮遠和陳志和開始外調,第一站是海原鐵路局。按程序說,海平鐵小定右派,應該由海原鐵路局黨委批準。可是海原鐵路局沒有劍之鶴的任何材料,更不要說定右派的檔案了。
第二站是海平鐵小。校方很熱情,因為海原鐵中是海平鐵小的招生單位。可是一聽來意,就冷淡下來。說:“劍云鶴已經不是我校的職工,有什么事到街道去問吧。”李、陳二位要看檔案。沒有,根據檔案調轉記錄,應該是交到了海平車站。
第三站是海平車站。劍云鶴的檔案找到了,里面除了整理的運動材料外,還有海平鐵小的結論和處理意見:定為右派;開除工職;遣返街道監督改造。后面沒有任何上級單位的審批意見。
李、陳詳細看了運動材料,摘抄了部分內容。出來之后二人交換意見。陳志和說:“這些言論,夠劃右派?”
李鎮遠說:“問題是沒有上級批準就執行了,連車站黨委的審批意見都沒有,更不用說路局黨委了。”
“我們回去匯報?”
“不急,既然來了,順便家訪一下。”
“那我們見不見劍云鶴?”
“見。家訪怎么能不見家長呢?”
“他可是戴帽右派!”
“我們見的是家長,不是見右派,你說是吧?”
“對!對!對!你說得有道理。”
“還要記住一條,趙校長的意見:學生留下,經濟給予資助。”
“對!對!對!”陳志和高興地連連點頭。李鎮遠主事,給他挽留優秀學生,他自然沒有不高興的道理。
李鎮遠、陳志和與劍云鶴見面了,在劍芝瑛的家里。當六目相對的時候,雙方的心情都很復雜。
劍云鶴,心很冷,經過三思,他下了決心:女兒退學,兒子轉回海平中學。他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可就他的人品而言,他不能不這樣做。他沒指望有什么轉機,更沒想到海原鐵中會來家訪。當了十年小學老師,他知道“家訪”的涵義是什么,那是校方的一片心。既然如此,他的心再冷,也不能冷落了兩位家訪的同行。雖然他被開除了,但在他心里,他是一個稱職的人民教師。在他的感覺里,為學生不辭勞苦的人,都是他的同行。
李鎮遠、陳志和,面對的是學生家長。不過,這不是一個一般的家長,他是一個右派。他是一個右派,可是見到的只是他對教導主任的意見,沒有見到他對黨的不滿,更沒有見到他對黨的攻擊。他不僅是一個右派,而且還是一個被開除工職、監督改造的右派。他的確是一個被開除工職、監督改造的右派,可是卻沒有上級批文,甚至連材料都沒有送到審批機關就被定性、開除、監督改造了。是有點亂,但是不能亂了方寸,只有給面對的人定好位,才好開口說話,才能達到說話的目的。
還是李鎮遠有見地,這個身份很亂的劍云鶴,在他心里很快便有了恰當的位置。劍云鶴什么也不是,只是一個優秀學生的家長,是一個優秀學生的有學識的家長。
做了自我介紹之后,李鎮遠開口了:“劍老師,我們都是鐵路上的,還是同行,今天能見到你,心里挺高興。”
只幾句話,就把一個心冷似灰的劍云鶴說得動了感情。“劍老師”,這種稱呼已經好幾年沒有聽到了。不但沒有聽到過這三個字,就連叫起他的名字來,都帶著呵斥的腔調。人家異地家訪,還說是“同行”,還承認自己是鐵路上的,這些壓在心底的眷戀,沒有誰能理解,可是人家李老師卻一一道了出來。看來,這倆人是真正的同行。
“我們這次來,是受學校領導的囑托,來看看你的家,你的孩子。兩個孩子是鐵中的學生,有什么困難,學校有責任了解清楚,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盡力給以幫助。他們不僅僅是你的孩子,也是祖國的后代,我們是辦教育的,有責任讓我們的后代接受正常的教育。”李鎮遠接著說。
“唉!這事給你們添麻煩了。原本想,辦一下退學和轉學的手續就行了,沒想到學校對學生這么負責任。二位老師大概也知道了,我犯了政治錯誤,已經失去了工作。兩個孩子到外地上學,花費較大,不如調回海平,可以節省一些。再說,我已經不是鐵路職工了,也沒有資格再讓孩子留在鐵路職工子弟學校上學。雖然如此,我還是非常感謝二位老師和鐵中的領導,你們盡心了,你們是真正的教育工作者,我不但感謝,而且敬佩。我在鐵路上工作二十多年了,為我們鐵路上有這樣的學校,有這樣的領導,有這樣的老師感到欣慰。請你們把我的話轉告學校領導。”劍云鶴顯然有些激動,但還是有條不紊地說了下來。
“真是一個有水平的人,”聽了劍云鶴的講述,李鎮遠心里很是佩服。他接過劍云鶴的話說,“劍老師,孩子上學的事,是不是咱們再好好商量一下。海原鐵中,無論從教學質量,還是從教學設備上說,都是一流的。孩子在哪兒上學,直接決定著他們的前途。就拿劍芝瑛來說吧,她可是一個優秀學生。初中三年,連4分都很少,中考在她現在編的班中是第三名。這么優秀的學生,不要說退學,就是轉到次些的學校,無論對學生,對家長,對學校,說得大一些,對國家,都是一件非常可惜的事情。”
“可是她已經不是鐵路職工子弟,這一點誰都難以改變。我不能讓我的孩子去做沒有資格做的事情。不能!這樣做,我的心不安,孩子上學也不會安心的。”劍云鶴肯切地說。
“你現在是退出了鐵路,但以前在,而且是二十多年的老鐵路,難道鐵路上沒有責任教育你的孩子嗎?再退一步說,你現在退出了鐵路,可孩子的伯父不是還在鐵路上嗎?一個鐵路職工把自己的侄子侄女送到鐵路職工子弟學校上學,有什么不可以的嗎?”
這一點劍云鶴可沒有想到,李鎮遠的話像突然出現的一道閃光,在他漆黑一團的心里照出了一條向前邁步的路子。“是呀!哥哥還在鐵路上,自己的孩子難道算不上鐵路職工子弟?連校方都承認,自己為什么不能承認呢?可是花費問題怎么辦?”
看到劍云鶴在沉思,李鎮遠知道他心已動,乘勢就觸及經濟問題。“至于上學的花費,我們已經考慮過了。像你現在這樣,可以算作無收入,學生可以享受最高助學金,一個月12塊。每月的伙食費9塊,還有3塊零花錢,精細著花,還能過得去。你看可以不可以?”
劍云鶴的鎖終于被打開了,坐在他面前的不是兩位老師,而是恩人,是給自己的孩子鋪墊人生道路的大大的恩人。誰不想讓自己的孩子接受教育?只是自己沒了辦法。現在應該是自己求人的時候,可是顛倒了位置,變成了人家求自己。還有什么話說!一個鐵錚錚的漢子,一個在日本鬼子面前都不服軟的漢子,竟然在眼里含上了淚。他沙啞著嗓子對兩個孩子說:“還不快給兩位老師鞠躬!”
當劍云鶴和兩位老師談話的時候,劍芝瑛、劍之銳和他們的母親都在旁邊。話說至此,做母親的,眼淚早就流了下來,她把兩個孩子推到老師面前,分別向兩位老師,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李鎮遠攬著劍芝瑛的后背,指著陳志和說:“這是你的班主任陳老師,好好學習吧!”不知出于什么心情,他也流了淚。
劍芝瑛到校了,坐在高一一班第一排靠門的課桌左側。同桌右側是一位清純秀麗的女孩子,她站起來迎接劍芝瑛的那種身姿,親眼目睹的人,對“婷婷玉立”這個詞,準會產生更為深切的體悟。不知怎么地,劍芝瑛和她一見面,自然而然就很親熱,內向的劍芝瑛,竟然說話也多了起來。劍芝瑛原本就引人注目,再加上這么一個可人的女孩子,在高一一班,自然而然就構成了一道靚麗的風景線。不管什么人,只要進出教室,不由自主地,都要向這“第一桌”行注目禮。而這兩個人,沒有幾天,就成了情同手足的姊妹。上自習兩人一起做作業,下了課兩人相伴上廁所。課間操這個女孩子站在劍芝瑛的后面,劍芝瑛做到什么力度,她也做到什么力度;最后五分種密集隊形訓話時,她在背后擁著劍芝瑛,把臉貼在劍芝瑛的脖頸上,閉著眼睛,一副甜甜的模樣,不知在想什么。
這樣的情境,劍之鋒已經見過無數次了。由于關注自己的妹妹,也就自然而然地把這種情境印到了自己的腦海中,全然出于無意。
盡管出于無意,在劍之鋒的心里,還是產生了一種蜜意,不是由于這個女孩子,而是由于他的妹妹。他感到,妹妹有了好朋友,不會再孤單,這樣他就放心了。至于這個女孩子,他雖然心生感謝之情,卻沒有正眼看過。不是不敢看,而是不愿看。這個劍之鋒,不要看他小小年紀,可是自尊得很,不認識的女孩子從不正眼去看。特別是第六感觀覺得漂亮的女孩子,更不會用眼直視。這種品格,二十五年后,他的下級,一個很標致的女編輯給了評價:“正人君子,目不斜視。”
劍之鋒沒有正視過這個女孩子,可這個女孩子卻頻頻正視劍之鋒。她是誰?藍心月。
藍心月為什么會關注上劍之鋒?還是因為劍芝瑛。
劍芝瑛真是個懂事的孩子。家里經濟困難,她過得很細。海原距海平30公里,來回火車票一共一塊錢,可這對劍芝瑛來說,太貴了。所以除了放寒暑假,一般不回家。家里的信息,全靠劍之鋒傳遞。劍之鋒,每月總得回家一次,拿東西,取生活費。星期六下午回去,星期日下午返校,周日晚上六點四十到七點,晚自習前的這段時間,準時向劍芝瑛匯報家里的情況。這成了慣例,也成了藍心月端詳劍之鋒的最好時機。
劍芝瑛在課桌后面坐著,劍之鋒在課桌前面站著,藍心月坐在旁邊聽著、看著,桌上放著劍芝瑛母親和劍之鋒母親給芝瑛炒的咸菜、豆瓣兒醬之類東西。當哥哥的,滿目關切地看著妹妹,敘說著家里的種種物事;當妹妹的,懷著久別親人的心情望著哥哥,從哥哥眼里、嘴里,捕捉著有關親人們的每一個信息。這個情真意切的情景,浸染著藍心月的情感細胞,越浸越深,在她的意識里凝鑄成了一個難以排解的愿望:“要是我有一個這樣的哥哥該多好!”
“我有一個這樣的哥哥該多好!”這個意念是在這樣的情景里凝鑄的,但它的萌生卻更早。那是在高一開學不久的中秋節。
一九六0年,是一個物資極度匱乏的年代。中秋節來了,學校為學生聯系了一批鴨梨和月餅。每人一份,四個鴨梨,兩個月餅,交四毛錢。劍之鋒心里明白,她的堂妹是肯定不會要的。在這份中秋盛餐發下來的當天晚上,也是在晚自習之前十幾分鐘的時候,劍之鋒將自己的那份一分為二,用紙包了一份,放在了妹妹的課桌上。
“過節了,分著嘗嘗吧!”劍之鋒對妹妹說。
“你留著吃吧!”劍芝瑛有些想推卻。
“凈瞎說!”劍之鋒不快地說。
劍芝瑛不知道該怎么辦了。要按往常,這很自然,收下就是了。以往在家,有什么好吃的,都是與堂哥分著吃,可今天有些別樣。本來每人一份,可她沒要,為了省下四毛錢。就因為這四毛錢,讓堂哥操心,把他自己的一份分了一半給自己。收下吧,好像自己做得有些不得體;不收吧,好像對堂哥有些生分。就這一瞬間的猶豫,她已經感受到了堂哥的心痛,于是趕忙把紙包抱在了自己的懷里。兩個人誰都沒再說話,劍之鋒看著堂妹,劍芝瑛低著頭,抱著紙包,身體在慢慢晃動,好像在搖動懷里的嬰兒。就這樣停了足有半分鐘,劍之鋒才慢慢退出了教室。
一直在旁邊觀景的藍心月,這是第一次近距離、以特寫鏡頭觀察劍之鋒。他情真意切的表情,他發自內心的關愛,他持重灑脫的氣度,他端正俊秀的模樣,都讓她產生了一種難以名狀的感覺。是親近?是溫馨?是仰慕?是依戀?說不清楚。只是愿意讓這兄妹倆多聊一會兒,只是愿意讓這個男生多待一會兒。
可是他走了,她有些失落,扭過頭來問劍芝瑛:“他是誰?”
“我哥。”
“看樣子他比你大不了多少。雙胞胎?可又不太像。”
“堂哥。”
“堂哥?要是我有一個這樣的哥哥該多好!”藍心月不由自主,脫口而出。劍芝瑛抬起頭來看看她,她沒有一點不好意思的樣子,還在那里想著什么,回味著什么。
藍心月會有哥哥嗎?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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