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你先說，不然我不喝。”
書生嘆口氣，只得將事情經(jīng)過略敘了一遍，同時解釋因怕一男一女同行，會惹來不必要的麻煩，故將她權(quán)且認做了自己的兄弟。
聽他講完，晏蓮影有些發(fā)懵。
“好了，快喝粥吧。”書生將碗交與她：“稀里糊涂地撿了個兄弟，在下真是沒事捅馬蜂窩。”
晏蓮影瞪眼：“你什么意思？”書生微微一笑：“什么意思？找著挨螫！”
他疾轉(zhuǎn)身，不看她脹紅的臉：“在下去看看，田大嬸今天做了什么可口的飯菜？”三步兩步，竟自去了。
徐徐飲盡粥，晏蓮影立刻有了精神。這時書生又進艙來了。
他右手托木盆，內(nèi)盛半盆熱水，左手是幾塊折得方方正正的白棉布，一把亮閃閃的小刀。
他把物事都放在床尾：“你的腳該換藥了。”
晏蓮影一怔，見他伸手欲掀被，一聲尖叫：“干什么？你？”書生嚇得咯噔一下：“換……換藥呀？”見她咬牙切齒地瞪著自己，兩眼噴火。
“你……竟想……看我的腳？你這個……這個……”羞惱交并，但急切間，卻不知該罵什么才好？
書生一愕，隨即反應(yīng)過來：其時程朱理學(xué)正大行其道，什么三綱五常、三從四德、天理人欲等等等等的學(xué)說甚囂塵上。而其對女子的禁錮壓制尤其嚴厲，幾近于斫喪人性。生當其時的女子，她的身體，無論任何部位，都只能讓丈夫一人看、觸。若不慎讓其他男人看到、觸過了，那這名女子就只有兩條路好走：要么嫁給這個男人，管他是人、還是畜生？要么自盡，以贖“失身”之罪。
晏蓮影出身名門望族，自幼守禮謹嚴。此時她對書生的舉動反應(yīng)激烈，原也在情理之中。
書生嘆口無聲的氣，揶揄：“你當在下樂意看呀？腫得跟只鹵豬蹄似的。要不是怕傷了你的性命，在下要吃人命官司，你就是求在下看，在下還懶得看呢。”
“腫？你……都已經(jīng)看過了？”
見她眩然欲泣，書生有些著慌，硬著頭皮自承：兩天來已為她換過了兩次藥。
一聲痛呼，晏蓮影以手扶額，搖搖欲倒。書生更加著慌，忙道：“姑娘請放心，為姑娘換藥這事，在下?lián)＝^不向第三個人說起……”晏蓮影猛抬頭，兩眼血紅：“姑娘？你怎知我是個女的？”牙齒格格作響：“然則我這身衣衫，也是你替我換的了？”
饒是書生多經(jīng)風(fēng)雨。也被她利刃樣的目光逼得一窒。
“我不活了！”她尖叫著猛撲過來：“跟你拼了……”
書生一怔，便想后退。但又怕她摔落地下，遂一伸手，托住她雙臂。
她一把薅住對方，連撕帶罵，正鬧得一塌糊涂，書生一聲冷喝：“夠了！”隨即一股柔力傳來。她不由得松了手，坐回被中。
書生寒了臉：“大小姐身嬌肉貴，別人連多看一眼都不行，難道我這種下人，就是可以隨便亂碰亂摸的？許大小姐你動手動腳地亂來，倒不許在下規(guī)規(guī)矩矩地換藥？哼！真不知這是世上那一家的道理？”
自幼嬌生慣養(yǎng)的晏蓮影別說是被罵了，就連稍冷點的臉色，家人奴仆們都未曾讓她見過。此時被書生一通罵，反有醍醐灌頂之感：自己方才的舉止確實是有些荒唐。“可……你還換了我的衣衫。”
“大小姐的千金之體豈是在下這種下賤之人敢隨便看的？在下是找婦人，替大小姐換的衣衫。”
“那……”晏蓮影余怒未息。
“在下為什么不趕緊說清楚，是嗎？”書生搶白：“那也得大小姐您賞在下一個說的機會呀。”晏蓮影這時方才想起，自己剛才確實是不容他解釋，便驟然發(fā)難了。
想自己離家以來多遭磨難，書生好心救了自己，而自己又錯怪人家。她不禁大感羞愧，囁嚅著自承不是，懇請對方的原諒。
“哼。”書生雙眼向天，鼻孔出氣。她惶惑了：“公子，您生氣了？”
本待再好好煞煞她那嬌燥性子。可見她那一付清淚欲滴的模樣，書生心便軟了。哼一聲，端木盆向艙門走去。
“公子？”
“嗯？”書生回頭，見她怯怯地：“不給我換藥了？”
“水涼了，在下重新打點熱水來。”
晏蓮影猶豫了一下：“承公子救了我一命，不知……能否見示公子的高姓大名？”書生一路出艙一路道：“在下姓尹，名延年。”
須臾尹延年打來熱水，把她腫脹瘀血的傷足解開包扎，放入水中浸泡。動作輕捷麻利，一望而知是服侍慣人了的。
她紅臉囁嚅著道謝，尹延年用小刀輕輕刮去她腳上敷的藥膏，不以為意：“此不過舉手之勞，沒什么好謝的，咦？”微皺眉頭：“怎么兩天了，毫無改觀？”
晏蓮影探頭，見傷處較兩天前雖稍好了些，但仍青攀紫罩，不禁心驚肉跳。
尹延年略一沉吟，從懷中掏出只小瓷瓶，將內(nèi)裝的淡綠藥末，均勻地撒布在傷足足背上，復(fù)用白布包好。晏蓮影立覺足背一陣清涼，隨即一縷淡淡的幽香襲來，亦不辨是蘭？是梅？蓋住了足上那令人作嘔的陣陣腥臭，刺骨的疼痛也立時消散了。
這時田大嬸進來，問二人餓不餓？要不要先吃點東西墊一墊？
“大嬸，您來得正好，請問這船經(jīng)過金陵嗎？”
“經(jīng)過，明天中午就經(jīng)過。”
“那好，大嬸，我和我家兄弟明天就在金陵上岸吧。”
“揚州二位公子不去了？”
“不去了，我要帶我家兄弟，去金陵訪個故人。”
待船娘走了，尹延年方輕聲告訴晏蓮影：金陵有位神醫(yī)，姓簡名本，聽聞醫(yī)術(shù)十分高明，明天他就陪她登門，請簡本為她看看腳上的毒傷。
晏蓮影不語：自己本是要去長安的，卻因為爺爺改了要去富春江，現(xiàn)又為治腳，要去金陵。自己毫無行走江湖的閱歷，又不會武功。這樣顛來跑去的，十分不便。這個尹延年，雖然說話討厭，但人看來還算熱心。不如讓他護送自己前往長安、富春江和金陵三地？
主意打定，她開始跟他搭訕：“尹公子，你我認識這么長時間，你還沒問過我呢。”
尹延年目光一閃：“問姑娘什么？”
“譬如……我姓甚名誰？家住哪里？為什么一個人？卻是要去哪里？做些什么？”
尹延年笑了，倚窗一坐，袖手，一付晏蓮影若一定要說，他就不妨聽聽的樣子。
見他那一付無可不可的樣子，她微微著惱，但現(xiàn)自己正有求于人家，倒不好又使小性子。只得自甘委屈：“我……嗯……姓明，單名一個月字，家住臨安，我是從家里偷跑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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