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中在鎮政府辦公樓西三四百米處，望去，紅色的圍墻，一棟兩層高的教學樓和上幾排平房。中學和鎮政府之間是扎磚路，雖比不了柏油路的平整，便要比土路好很多，起碼下雨時不會滿眼泥濘了。

　　林笙和盧曉菀走了幾分鐘便來到中學大門口。門口向南，鐵門緊關著，但旁邊的小側門虛掩著，“縱馬鎮中學”五個暗紅字色的鐵字焊接在大門上的槍形桿上。他們敲了敲虛掩著的側門。一個干瘦的老頭兒從里面探出頭來。這個老頭兒60多歲，腮幫上留著些短髭，眼珠兒發黃，濁淚汪汪地，不時干咳一兩聲，聽來有些哮喘。

　　他問道：“你們是……”

　　“哦，我們是新分來的老師，我叫林笙，她叫盧曉菀。”林笙介紹道。

　　“哦，哦，知道了，知道了，”他拉開了側門，讓他倆進來，“剛才胡校長吩咐了，你們快進來吧。”

　　林笙他們跨進門來。林笙打量著四周，學校最北是一棟教學樓，有些舊，樓南面是幾排刷著藍白涂料的平房，看樣子像是教職工宿舍或辦公室，東側是一個操場，樹著幾個籃球架和單杠、雙杠之類的設施器材。學校主通道的兩邊是一人多高的龍爪槐，放眼一望，這個學校還算整潔有序。

　　伴隨著不時傳來的陣陣讀書聲，那個老頭兒的話也擠進了林笙的耳朵：“我是這里看門的，也幫著校總務處打個雜兒，我叫趙良江，你們以后管我叫老趙好了。來，跟我來，我領你們去見胡校長。”

　　林笙和盧曉菀跟老趙往學校里面走。

　　此時，盧曉菀輕輕地說了一句：“以后這就是我們工作的地方了。”

　　“真想不到。”林笙說。

　　“想不到什么？”盧曉菀扭過頭問。

　　“想不到突然有了個社會地位。”林笙面無表情。

　　“應該說有了個社會角色。”

　　“不，就是社會地位，以前咱們也有自己的社會角色，就是大學生。但那時還沒有地位，那時不能自立，得依靠別人和國家的供養和支持。現在，我們才真正有了社會地位，可以發揮作用了，也可以養活自己了。”

　　“嗯——，你這種想法雖然很怪，但也很有道理。”

　　“這只是我的一種看法。”

　　在老趙的引領下，他們來到了從南邊數第二排平房前。這一排平房有好幾個辦公室，辦公室門的側上方都掛著塑料牌子，一看就知道這是行政辦公區。

　　幾個人見到了他們，從掛著“校長室”牌子的房間里走了出來。不容林笙他們細看，中間靠前的一個人連聲說：“歡迎你們，林笙老師，盧曉菀老師。”

　　老趙說：“他就是胡文進校長。”

　　林笙和盧曉菀趕緊上前握手。

　　胡文進校長40來歲，中等身材，稍胖一些，方頭大耳，笑意融融的。

　　胡文進校長向林笙他們一一介紹其他幾個人：“這是李廣軍副校長，這是教務主任康保路同志，這是政教主任高超同志，這是總務主任董彥凱同志。”

　　介紹完畢后，他們被請進了胡文進的辦公室，辦公室有個小套間，里面一間放著一張床，外面是他的辦公區。

　　胡文進說：“你們來了，給我們補充了新鮮血液，我這校長手下有高素質的教師，我出去也風光。你們就在這里安心工作，咱們并肩戰斗，一切都會更好的。”

　　林笙連忙說：“初來乍到的，很多情況還不熟悉。剛走出校門，現在又進了校門，可是昨天還是學生，現在馬上當老師了，還真有些不適應，請胡校長多多包涵。”

　　曉菀在旁邊也隨聲附和著。

　　胡文進說：“沒事，下午，你們可以自由的活動，做做生活上的準備，頭一周先不安排課，你們可以聽聽課之類的，迅速熟悉一下情況，一周后咱們在調配一下工作。還有，我管理學校的方式不那么死板，只要上好課，教好學生，不影響成績，一天當中大家也可以外出辦點小私事之類的。好了，一會兒讓董主任給你們安排好宿舍辦公室，康主任和高主任抽時間帶你們了解一下學校教育教學情況。”

　　從胡文進校長辦公室出來后，董彥凱主任領著他們安排好了住宿辦公的地方。

　　林笙和盧曉菀都分別安排在辦公室兼宿舍的房間里，他們的辦公室在另一排平房。林笙的辦公室里有一張單人床，有兩張辦公桌。

　　董彥凱主任說：“老師辦公用房也挺緊張的，都是兩三個人一間辦公室，咱們學校有30多名老師呢。條件有限，也許你們不適應。”

　　“沒事，我們都不是嬌貴的人，這樣很好了。”林笙微笑著應道。

　　“還有，”董彥凱主任說道，“咱們學校的學生都不安排住宿，大部分教職工都是附近幾個村的，所以，學校只有一個女師傅在校食堂做飯，不過，僅限于周一至周五的午飯和晚飯。早餐和周末的時候，吃飯得靠自己解決。”

　　“好的，”林笙道：“我們會照顧好自己。”

　　正在這時，一個年齡與林笙相仿的青年走了進來。董彥凱互相介紹：“哦，這是新來的林笙老師。這是李子祥老師。你們在同一個辦公室。”

　　等董彥凱主任安排妥當走了后，林笙和李子祥親切地攀談起來。

　　李子祥長得有些單薄，腦袋很小，單眼皮，說起話來低聲低氣的，天生有些憨厚老實，還微微帶有一點兒羞澀，像一個文靜的女孩子一樣。不過，他與感覺親切的別人很談得來，甚至初次接觸的人會認為他還很健談。其實林笙心里也感覺李子祥很親切，正是這種相互的感染，使他們似乎是相識很久的好友一樣。

　　林笙了解到，李子祥的家就在鄰村，也就二三里地，是家里的獨子，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農民。他比自己小一歲，教初二的數學。

　　李子祥問林笙道：“你為什么離家這么遠來支教？按政策，你們兩三年就走嗎？”

　　林笙邊整理床鋪，邊回答：“家？嗯，我家是遠，幾百里之外吧。但人既然大了，就離家遠兒點。外面很好。這里有山有水，當初我是有意申請來這里的。支教是自愿的，什么兩年三年的，這全在自己的選擇和決定。如果一個地方令自己工作和生活快樂的話，我會永遠留下來。”

　　“那你不會想家？”

　　“不會，永遠不會。”

　　“為什么？你不想親人？親人想你怎么辦？”

　　“不會的。”

　　“不會的什么？”

　　“沒什么。”

　　“我就不行。我是獨生子。單根獨苗的，我爸媽離不開我。”

　　“嗯，你守著自己的父母當然很好了。我能感覺出你們的幸福來。”

　　“幸福？呵呵，我倒是感覺一般呀。窮家貧戶的，在這里也就是一般的家庭吧。”

　　“我說的是親情。有父有母，其樂融融。這就是幸福。”

　　“這么理解還可以。呵呵，你父母是做什么的？

　　“他們在我懂事前就去世了。“

　　“哦——，哦，對不起……”

　　“不用。我現在不是也很好嘛。”

　　……

　　“林笙，你拾掇好了沒有？”盧曉菀在外面喊。

　　“好了，你進來吧。”林笙應道。

　　盧曉菀躡手躡腳地走了進來。

　　“你是鬼子進村呀，”林笙笑道，“看你小心的樣子，像踩著雞蛋一樣。”

　　“嘻嘻，我不是私闖民宅嘛。哦，還有人？”

　　“哦，這是李子祥老師，我們同一個辦公室。”

　　“您好，請前輩多多指教!”盧曉菀許是見李子祥天生靦腆一些，頓時顯現出了一個女孩子的灑脫和活潑。

　　李子祥從坐著的椅子上站了起來，臉瞬時變得有些微紅：“呵呵……什么前輩？……客氣了，我也沒那么老嘛，呵呵……”

　　“她叫盧曉菀，是我的同學，現在我們又是同事了，你可以叫她小盧，或曉菀。”

　　“曉菀……”李子祥有些不好意思。

　　“嘻嘻，我爸媽也是這么叫我的，這樣一叫，倒是讓你們好像變老了。”盧曉菀吐吐舌頭，同時雙腳稍稍跳起再往地上一頓，馬尾辮晃了幾下，一幅調皮可愛的樣子。

　　“嗬，小麻雀才這樣跳呢！”林笙開始逗她。

　　“你是大長頸鹿！哼，老叫我‘小麻雀’，我有那么小嗎？”

　　“哈哈……”林笙道，“只要你是‘小麻雀’，我情愿當大長頸鹿。”

　　“嗬嗬……”李子祥也稍低著頭傻笑著。

　　“你笑什么呀，李子祥老師，你可要保持住你的純真，不要學這個林笙。好了，我也拾掇好辦公室了，但近期我不會在這里住，”盧曉菀抿了抿嘴，“快中午了，我要去見我姨，頭來時就打電話說好了住她家一陣子。下午，我也不過來了，明天我再來學校。”

　　“哦，那也行，”林笙站直了身體，又接著說道：“你姨在附近哪個村？”

　　“在聚賢莊。”

　　“哦？”李子祥眼睛一亮，道：“和我是一個村。”

　　“真的？！”盧曉菀說：“這么有緣？”

　　“哈哈，”林笙笑了，“什么緣不緣的，在這個縱馬鎮，幾個村不過兩三里地遠，正好子祥中午也回家，你們同行，讓他送你去你姨家。”

　　“我騎自行車馱著你。”李子祥似乎完全丟開了剛才的靦腆羞澀。

　　“那，好吧，”盧曉菀看了一眼林笙，“笙哥，你也要照顧好自己呀。”

　　“嗯，菀兒，我會的。”

　　“還是頭一次聽你叫菀兒呢，又把我叫小了一些。”

　　“呵呵，你們快走吧。”

　　李子祥說道：“今天學校食堂的劉師傅家里有點兒事請假沒來，明天才能來。我中午從家里給你帶點吃的來吧。”

　　“不用，不用，一會兒我出去隨便買點兒，順便也逛逛街，”林笙說，“讓曉菀早點上她姨家，你們現在就走吧。”

　　送走了他們，林笙信步在學校里轉了轉。他先往北邊教學樓轉了一遭，又走過了幾排平房，接著在操場邊上環望了一下，最后移步來到了校外。其間，遇到了幾個男男女女的老師，簡短地打了打招呼。

　　“我就是你們當中的一員了，平凡的一員，普通的一員，甚至是庸碌的一員。”他踱步喧暗忖著，“這就是我的嶄新生活嗎？新在哪里呢？我能改變什么？什么能改變我呢？一定要改變，一定要改變。‘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不新，毋寧死……讓以往涅槃，讓從前燃成灰燼，讓一切如一只鳳凰，浴火重生。對，對，一定要這樣，一定會這樣！”他表現得躊躇滿志。

　　出了學校繼續往西走。西面是聚居區，大多為平房，間或有兩三層樓房非常顯眼地矗立著。學校其實就在鎮外，連鎮政府也是，這樣工作環境會更安靜一些。縱馬鎮畢竟是鎮，是鄉鎮一級政府所在地，下轄數個村，在這片區域就是個政治和經濟中心了。這里景色優美，空氣清新，附近有蜿蜒的縱馬河，縱深的十里谷，高峻的虎嘯山……自然天成，又浸染著濃郁的歷史人文色彩。他的確喜歡這里，因為置身此山此水中，能拋掉一切從前生活的殘憶，而新奇地拓展明天的夢想。

　　他想張開臂膀、閉上眼睛盡情地體會這清新真淳的氛圍，但近午地太陽已把燦爛的光芒灑在他身上，他的額頭漸漸滲出了汗，他才意識到時間的遷轉流逝。

　　“對了，今天食堂做飯的師傅沒有來，我得去鎮上買點吃的，還得購置些生活用品。”他知道真正自我獨立的生活已經開始了，他得好好地生活、好好地工作，好好地照顧自己、成就自己。

　　鎮上最熱鬧氣派的就是商業一條街了，有數百米長，街寬十二、三米，沙石路面，兩側或平房或樓房，大多是店鋪門臉，牌匾、旗幟、燈箱、門窗等都紅紅綠綠的，廣告意味、裝飾意味很濃，富有時代氣息，稍稍與景區的格調不符。但有的店鋪追求古樸效果，所用牌匾是木制、黑底、鎏金的，連字體都是或隸或篆，顯得古樸文雅。

　　林笙慢慢地走在街上，欣賞著街景。他發覺這個鎮上的人們穿著并不土，有些女孩兒顯得薄露透，充滿青春活力，其容貌氣質，可與城里的人相媲美，可見當地旅游業的繁榮發展也給老百姓帶來了經濟上的實惠，觀念上的開放。

　　“再閉塞樸實一點兒就好了，”他心里想，“可這也許是自然而然地發展規律吧，哪個著名的景區不會逐漸越來越多地充斥現代文明呢，真正的世外桃源也許是暫時的，相對的……”

　　他發現了街的東側有一個超市，他走進去采購東西，面包、方便面啦，洗漱用品啦，他還買了一瓶搽臉霜，盡管這里在這個時候空氣是那么濕潤，無須特別護理肌膚。他拎了一袋子走了出來。突然，他停住身，頭向上抬著，好像在端詳著什么，似被什么深深吸引住了，他的嘴微張著，眼睛也不眨一下，手中拎的東西也靜止地懸在半空，仿佛時間停滯了，仿佛四周的一切都凝結成一顆露珠，綴在一根草莖之上，也沒有一絲風……但是假如此時有一個人在他身旁,定能感覺出他的心臟在跳動，血液在流動，感情在波動，思維在閃動。他在忘我地端詳什么呢？哦，他在看超市鄰旁另外一個店鋪門臉的牌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