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有著

　　2010年10月02日09時43分起筆

　　2011年12月31日18點10分收筆

　　于北京冬季星空神游齋

　　作者簡介：

　　王德有，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原副總編輯，編審。1944年生，1968年北京大學哲學系本科畢業，1981年北京大學哲學系中國哲學史專業研究生畢業，獲哲學碩士學位。

　　多年來從事中國傳統文化研究，尤著力于道家和老莊。主編《中國文化百科》、《中國哲學小百科全書》。主要著作有：《道旨論》（獲第三屆“全國優秀圖書獎”）；《老子演義》、《莊子神游》、《列子御風》、《玄學漫話》（一套四本，作為“慢生活主義叢書”，獲第五屆中國出版集團出版獎“綜合獎”。其中，《老子演義》有日文版、韓文版、中文海外版，《莊子神游》、《玄學漫話》有中文海外版）；《以道觀之——莊子哲學的視角》；《智慧論》；《老子指歸譯注》；《老莊意境與現代人生》；《嚴君平評傳》。

　　曾任社會職務有：第四屆中國編輯學會常務副會長兼秘書長；第一屆國際易學聯合會理事兼編輯委員會主任；東方國際易學研究院學術委員；第二屆到第六屆全國出版系列高級職稱評審委員會評委。

　　從1992年開始享受國務院特殊貢獻津貼。

　　寫在前面：

　　這是一部歷史性的愛情小說。

　　之所以冠以“歷史性”，不僅是因為，它以七十年的歷史演變為背景，更是因為，其中的“愛”，磨礪太久且歷久彌深。

　　有人說“愛情超不過二十年”。這話未免太武斷。如果把它局限于“成婚”的愛情，也許有些哲理；如果擴展到“未成婚”的愛情，特別是延伸到一個女子的癡情之中，那就很難成立。要知道，小半個世紀，她對他的“愛”從未稍減過，其切，其真，其厚，其深，無以言喻。她沒有得到他，但卻融會了他，消化了他，把自己變成了他。

　　有人說，這是現代版的《梁祝》，可有人卻說，它比《梁祝》要溫情得多。有人說，“溫情”不過是用軟刀子殺人，要比用硬刀子殺人更殘忍；可有人卻說，用硬刀子的是惡人，用軟刀子的是好人，好人殺了人是出于無心。

　　不過,換個角度讀它可能會更有意味:它不是小說,而是歷史和人生。

　　第一篇復出的心月

　　二００五年，海平市，海平公園。

　　現在的劍之鋒進入了另外一個世界，那里沒有人間煙火，只有車、馬、象、士、將。奔馳，廝殺，突施絕招，出奇制勝，這就是全部生命的價值，也是全部生活的樂趣。滿園的清馨、春風的和煦、海浪的回蕩、枝頭的鳥語，全然不在他的感覺之中,甚至誰在與之對弈，他也渾然不曉。如果說與現實世界還有什么聯系的話，也就只剩下了棋局的變化和觀棋人眾的起哄。

　　紅方:炮2平5,

　　黑方:炮八平五。

　　這叫“順手炮”。劍之鋒執黑后手，順手炮是他常用的招數。

　　紅方：車1進1，

　　準備橫著出車。這是比較猛烈的招數，劍之鋒常用，這次讓紅方先用了，劍之鋒只好改招：馬八進七。

　　紅方：車1平6，占據要道。

　　黑方：車九平八。威脅紅馬。

　　紅方：馬2進3，這是正道。

　　黑方：車八進6。準備壓馬。

　　紅方：車6進7，逼著黑馬擇路。

　　黑方：馬二進一。跳邊路子通暢。

　　紅方：車9進1，

　　“不要馬了？！”一個觀眾驚叫一聲。

　　９路紅車抬頭，８路紅馬便失去了保護，處在二路黑炮的轟擊之下。

　　“臭！臭！臭！”又一個觀眾噴出了最難聽的話。

　　五六回合便出漏招，不罵你臭罵誰臭！紅方只好聽著，只好忍著。

　　不過，劍之鋒并沒急著吃馬，怕有埋伏。審視了一番，還是吃了：炮二進七。去馬。

　　五六步便得一馬，這對劍之鋒來說，意味著勝券在握。

　　高手對弈，往往會相互糾纏，在不斷尋找細微優勢、不斷擴大細微優勢的過程中，漸漸控制局面，以求取勝。開局便失一馬，相當于失去了半壁江山。棋至于此，劍之鋒不由得輕松下來。

　　紅方：炮8進5，威脅七路黑馬。

　　這一步看似一般，只不過是想要吃回一馬，達到子力平衡而已，可是黑方還是感到了壓力。因為這個馬肩負著守衛宮門的重擔：逃避吧，中門受到威脅；不逃吧，剛剛得到的一子優勢會瞬間消失。想了半天，劍之鋒還是沒舍得失去此馬，逃了：馬七退八。

　　紅方：炮5進4，將軍！開始進攻。

　　黑方：士六進五。別無良策。

　　紅方：車9平6，要殺！

　　黑方：將五平六。必走之招。

　　紅方：前車進1，殺士叫將。

　　險招！狠招！百人之中難得有一人想得到的一招。

　　“好！”劍之鋒心中大喜。紅方已失一馬，現在又將損失一車。于是他想都沒想便去掉了紅車：士五退四。

　　紅方：車6平4，將軍！

　　黑方：炮五平六。必走之招。

　　紅方：車4進6，去炮再將！

　　黑方：將六平五。必走之招。

　　紅方：炮8平5，重炮疊殺，再無救藥。

　　紅方勝，劍之鋒傻了眼。

　　怎么回事？

　　過招也只十幾回合，時間也只兩三分鐘，他便敗下陣來，而且敗得一塌糊涂。這是他出道以來從未有過的事。他蒙了，他不能不蒙。要知道，他可是在棋壇上混了五十多年的老手，海平市大有名氣的“象棋高手”。

　　還是在海平市第一完小上一年級的時候，他就迷上了象棋。

　　之所以如此，那是因為他的大哥愛下棋。每天下學回家，他都會鉆到前院鄰居的門洞里,去看他的大哥劍之靈下棋。

　　與劍之靈下棋的都是些大人，有二三十歲的成壯年，也有五六十歲的老頭，可是誰都不是劍之靈的對手。

　　一個星期天，五六個成年人聯手與劍之靈過招。他們輸了一局又一局，還是不服氣。只聽其中的李叔說：“我就不信，一個毛孩子就沒有對手！等等，我去叫個人來。”不一會兒，他把大前院的劉叔領來了。

　　劉叔是個和善的中年人，特別是對孩子們，更是和目善眼的，從來沒有大聲說過話。聽說他棋下得不錯，只是因為家里事多，很少出手。李叔去請，他正忙事，不愿來。李叔生拉硬拽地把他弄了來，按到了棋盤前面。

　　三局棋，很是下了一陣子，最后還是二比一，劍之靈勝。劉叔輸得很服氣，連連稱贊說：“之靈下得好，有根底！有靈氣！”

　　從那之后，大哥便成了小之鋒心中的偶像，每天纏著他，讓他教自己下棋。

　　劍之靈，一個十二歲的小孩子，哪有心氣教弟弟？實在拗不過，便教一兩種偷車掏馬的絕招。

　　劍之鋒不滿足，刨根問底：“大哥，你是跟誰學的？”

　　劍之靈說：“二叔。你去找二叔吧！他那里有一大摞棋譜。”

　　這就是了。劍之靈是劍氏家族的長孫，從小就討二叔喜歡，還在二叔家住過好長一段時間。可是二叔不在海平住，從小之鋒記事以來，也只見過有數的幾次。沒辦法，小之鋒只好像個尾巴一樣隨著大哥轉，不放過任何一次觀看大哥下棋的機會。就這樣，他成了一個小棋迷，也漸漸成了孩子圈中的象棋“高手”。

　　從那時起到二００五年的現在，五十好幾年了，就民間棋手而言，他已大有名氣，二十世紀七十年代還拿過海平市的第八名。在海平市得第八名，那可不是一件容易事，要知道，第一名和第二名都曾入選省隊，其中一名參加全國比賽時還勝過胡榮華一局呢！

　　可是現在，可是今天，就在海平市的海平公園，他丟了大人。他輸慘了，慘到了連他自己也不相信的程度。怎么輸的？輸在了哪一步？前幾招明明是得了一個大子、處于絕對優勢嘛！怎么會立刻就如山倒了一樣潰不成軍？真是怪了！真是奇了！哪方來的高手如此厲害？

　　是呀！到底是哪方來的高手？想到這里，劍之鋒不由地抬起了頭。

　　這一抬頭，他又蒙了。出現在他眼前的是一位白發如銀的老太太。

　　一個老太太？！一個白發如銀的老太太？！哈哈！太不可思議了！

　　女子下棋不是沒有，網上的女棋手有的是，可是在室外，劍之鋒從未見過。至于老太太，那是做夢都想不到的。

　　不管想到想不到，現在坐在他對面的確實是一個老太太，一個真實的老太太、一個清眉秀目的老太太。

　　讓劍之鋒發蒙的，不僅因為對方是個老太太，還因為這個老太太的氣質、神韻和在他心中激起的波瀾。

　　這老太太，確實和一般老太太不一樣。不只是容貌，還有那神態。你看那一雙深邃的眼睛，透過薄薄的鏡片，把縷縷溫柔的目光和略帶關愛的神色輕輕地拂灑在劍之鋒的臉上。橢圓形的臉龐，在稍帶波浪、蓬松隆起的雪白短發的映襯下，微微泛著紅暈。紅色外套半敞著，與黑色高領棉毛衫共同托出一段白皙圓潤的脖頸。微微張著的紅唇，含著一隙牙齒映現的白色，由嘴角兩邊的月牙形曲線拱括著，送給了劍之鋒一絲笑意。

　　凝視著眼前的老太太，劍之鋒有些失態。她眼熟，面善，似乎還有些親切；除了她的白發和微笑時眼角微微顯出的魚尾紋，看不出有多大年紀；好像在哪里見過，卻從來沒有見過；可那眼神又分明暗示著她是故人。

　　劍之鋒蒙了，劍之鋒傻了。他的目光直接射向老太太的瞳孔，好像要從那難以見底的深淵里探出一個究竟；可他的靈魂卻又返了回來，游走于自己腦海的記憶庫中，想要激活有關老太太的以往信息。

　　方寸亂了，一無所獲。

　　劍之鋒的凝視沒有逼開老太太的目光，劍之鋒的失魂沒有消融老太太的笑意，卻給他自己帶來了一陣羞愧。因為失態，也因為失禮。

　　也就是一剎那，他醒了過來，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道了一聲“對不起”，便慢慢從棋桌后面撤身，向旁邊的林蔭小道挪去。

　　棋桌旁邊寂靜了片刻，隨后便迸發出了一陣驚嘆：

　　“奇了！”

　　“神了！”

　　“絕了！”

　　“怎么回事？我們擺擺看……”

　　一群棋迷圍著棋桌開始復盤，研究老太太出奇制勝的招數。而這一切都被愛棋如命的劍之鋒拋在了腦后。

　　他沿著林蔭小路往前走，心很亂，好像被電擊過后還沒有復原。

　　“她是誰？”

　　“她是誰？？”

　　“她為什么那樣看著我？”

　　“她為什么會攪得我心神不寧？”

　　劍之鋒走著，想著，百思不得其解。突然身后傳來一聲文弱又略帶委屈的責備：“就這樣走了？也不問問我是誰！”

　　劍之鋒一驚，轉過身來，不遠處立著那個滿頭銀絲的老太太。不過這時的她沒有了微笑，卻在眼瞼里噙著淚水。

　　“我們認識？”

　　“你說呢？”

　　“你是誰？”

　　“藍――心――月！”

　　“轟”的一聲，劍之鋒的腦子爆炸了。

　　沒等他回過神來，那老太太緊走了幾步，一下撲到了他的懷里，手緊緊摟著他的脖子，臉緊緊貼著他的耳根，嗚嗚地哭了起來。淚順著他的脖頸，流到了他的后背，流到了他的腰部，流到了他的臀部，流到了他的小腿，流到了他的鞋里。這是一湖苦水，幾十年積存的苦水，現在終于到了能夠傾瀉的時候，也到了應該傾瀉的地方。好好地瀉吧！只有把它瀉盡，心才能平靜下來。

　　“藍心月”，這個名字，劍之鋒在心里呼喚過千萬次。幾十年了，呼之不出，只好把它埋在心底。年復一年，它的上面積下了一層又一層歲月遺存，越埋越深。看來也只能這樣了，它將永遠埋下去，直到來世。可是今天，它卻像孫大圣一樣，突然石破天驚地從地下蹦了出來，從天上掉了下來，直擊劍之鋒的心房。就算像劍之鋒這樣心平氣靜的人，也幾乎承受不了了。

　　這樣的擁抱，在劍之鋒的睡夢中浮現過無數次。幾十年了，每次浮現都給他以無限的甜蜜。可是現在，當它從天而降，真實地落在劍之鋒的身上時，他卻因為來得過分突然而失去了知覺，只是下意識地緊緊地擁著她。

　　擁著她——擁著她——好像飄上了天空，不知道飄到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