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一提起自己的這門婚事，曹植就又羞又惱，氣不打一處來：上月初，清河世家崔府通過卞夫人，向曹操提出了聯姻之請。崔府是清河武城的望族，族中子弟崔琰很早就有賢良之名，現已是國中名士。能與這樣的世家名門聯姻，于曹氏家族而言，有百利而無一害。曹操不假思索，一口就答應了，然后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親迎的吉日則擇定在了年尾的立秋之日。

　　消息傳開，府中曹彰、曹彪、曹沖、曹據、曹袞等眾兄弟們沒少在曹植面前笑鬧起哄，但這些都還不是令他羞惱的因由，之所以不快，全是因自己那個鬼機靈的書僮棠棣從崔府的下人處打聽得知：崔家女兒，那個馬上就要成為自己妻子的新人，竟然是個矮肥兼具，臉頰上還有塊巴掌大青記的禿頭奇丑八怪！

　　一聽這個，曹植如一好好走路的人，正心舒神暢地在欣賞路兩旁的美景，卻猝不及防，被劫道的山匪，從身后照頭上狠狠地敲了一記悶棍。當即眼冒金星、天旋地轉。他沖到卞夫人屋中，軟纏硬磨地央求母親退親，無論卞夫人如何寬慰呵責，都只是不依。直到曹操進門，沉聲斥責了幾句，他這才如只斗敗了的公雞，垂頭而退。

　　這時他聽劉楨哪壺不開，偏提哪壺，立刻敗壞了由上巳春宴而來的好心境。

　　忽聽并馬而行的劉楨自言自語：“咦，那是什么？好美呀！”

　　“什么？”畢竟年輕，中了劉楨的分心之計，他不由得轉頭，但這一扭臉，卻當真看見了一幅平生未見的絕美圖畫。

　　一陣清冽的山風吹過，放眼望去，漫天彌地，俱是雪片樣、霧一般的絮狀物，在紛紛揚揚地迴旋飛舞。咦？這是什么？幾乎在詫異的同時，他立刻就明白了：呵！原來，這就是柳絮呀！

　　風更清新了，甚至還有些勁，但這樣更好！柳絮也就飛得越發的歡暢了！

　　咦？不對不對，那空中正在飛舞著的，還不只是柳絮！

　　曹植定睛再看，一齊在明麗的春陽下、嫩黃的的柳葉中，御風而飛、翩躚而舞的，還有花！確切地說，是花瓣！

　　萬千片雪白的梨花花瓣，亦夾雜在那濛濛的柳絮中，輕飛亂舞、點畫菁林。

　　唉！這能叫人失魂落魄的絮風花雨，真該叫做春雪才對！

　　“喛，你在做什么？”劉楨見曹植伸出手去，在空中左一把右一把地亂抓。

　　“哦！”曹植孩子氣地笑道：“我想抓點柳絮來瞧瞧?！?/p>

　　“瞧什么？”

　　“瞧它們的樣子到底像不像雪？”

　　但那些柳絮好像都已經聽懂了他的話，雖然每一片飛得都不急、不高，也不刁鉆，但當他的指尖、手背、甚或是手心，只要一碰觸到它們，柳絮們就會馬上輕盈地急閃開去。一把、兩把、三把……都沒抓住！

　　這下可真讓曹植恨得牙癢癢的，真想在抓住它們其中的任何一個之后，先結結實實地拍打幾下它們的……唉，可惜，它們不像倉舒弟那樣，有可供輕拍的后股或是手心。

　　眼疾手快，總算有一片稍大的柳絮被他逮到了。仔細一瞧，有些意外：原來，這煙霧般朦朧的柳絮中分散著極細小的三、四點嫩綠！莫非……這就是柳樹的種籽么？就這一愣神的工夫，柳絮又從他掌中靈巧地溜走了，當即消逝在了漫天的“春雪”之中！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曹植一怔，側頭，卻是醉眼朦朧的劉楨正對著漫天飛絮在大發感慨。

　　心思：嗯！他倒是跟我想作了一樣！

　　癡癡地，任那清風、飛絮、花瓣、春陽拂過自己的臉頰，撫弄自己的散發、牽動自己的衣袂、衫袖……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猛地一下，清醒過來：“劉先生，這柳絮可真美呀！”沒人應聲，回頭，一驚：黃膘馬背上光溜溜的，人不見了！

　　“哪樣真美呀？”

　　低頭一瞅，好氣又好笑：雙頰潮紅的劉楨不知何時已仰躺在散發著青草香氣的草地上了。

　　他連忙下馬，還好：草繁花茂，劉楨沒摔到哪兒。

　　“唉！他不禁頓足嘆氣：“劉先生，按理說今天你喝得并不多呀！宴席才進行到一半，咱倆就逃席了，可你怎么又成了這個樣子？”

　　劉楨頭來回晃蕩，嗤嗤笑著：“就這半醉不醉的最壞事，要是酒夠了，倒又好了……”

　　見他這樣，曹植暗暗發急：路迷人醉，今天自己二人只怕是要被困在這河谷里了，他急忙用力去扯劉楨，結果，人沒拉起來，劉楨卻放開嗓子高唱道：“溱與洧，方渙渙兮。士與女，方秉蕑兮……”

　　曹植啼笑皆非：“女曰觀乎？士曰既且。再不起來，我就贈你兩拳?！?/p>

　　見劉楨半瞇著眼，竟是要睡著的樣子，他真急了：“喂，我可真不管你，一個人先回城去了?！比缓罂v身上馬，擺出一付要不顧而去的架勢。

　　說是說，他明白自己二人現已迷路，根本就不知該往哪個方向走？正束手無策、四顧彷徨之際，忽聽“哏兒！”一聲輕笑。

　　初只當是聽錯了：這么幽深的河谷之中，除自己和劉先生兩個喝得暈暈糊糊，不識路徑，才誤打誤撞沖進來的醉漢，還能有誰？

　　但，緊接著，就聽人道：“青鶴，快來瞧，這兩個人好不好笑？”

　　他抬眼追尋，發現聲音是從一片梨樹林里傳出來的，就在花繁葉茂的梨樹下，一身材豐滿，年約二十五、六的白皙女子，正對著自己二人指指戳戳。隨著她的招呼，樹后又出來了一年方二八，嬌憨可愛，略顯稚氣的秀美少女：“丹鳳姐姐，你又瞧見什么好笑的了？”

　　未等丹鳳回答，“丹鳳、青鶴，平時我都怎么說來的？你們倆個又忘了么？”

　　曹植渾身一震：這個聲音尤如金鐘玉磐，悅耳極了！世上……居然會有這么好聽的聲音！莫非是自己方才喝的那一爵酒的酒勁發作，耳朵出了毛??？

　　他循聲望去，頓時傻了，只見那片如夢似幻的繁花蔭下，一縷清風掠過，飄起了一片月白色的衣袂，衣袂上是一襲淡淡的，近乎透明的羅帶。

　　只看這些，已使他有出塵之感。

　　然后，一個人，從花影中緩步而出：“多少回了，都這么沒規沒矩的……”

　　才看見這個人的半張側臉，曹植的魂靈就出竅了！

　　他覺得整個河谷中的陽光，就在這一瞬間，全都投射在了這個人的身上。

　　不！根本就是這個人，她身上所煥發出來的那種令世人不敢平視的璀璨光芒，使得河谷中的每一棵樹、每一塊石、每一漩流水，每一瓣花、每一莖草……都于這剎那間，被這種明澈晶瑩、耀眼奪目、攝人心魄的光彩照得更綠、更青、更清、更粉、更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