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農歷的二月末三月初,是清明節。在這日子里,只要是炎黃子孫,無論你身在何處,都要趕回故鄉,恭恭敬敬上祖先的墳。
這不是迷信,而是一種風俗習慣,已千年不變了,就如同中秋與春節那樣,源遠流長。上墳,為的是悼念先人,表示我們沒有把他們忘記。當然,,因為對象是“與我們隔著奈何橋的陰人”,這其間難免就會摻雜一些不科學的東西了。
在這里,我想說說我家鄉的清明節。
家鄉的清明節,從大方面看,其實并沒什么特別突出的,與別的地方也大致一樣。倒是有一些枝末細節的地方,值得很有意思的提一提。
上墳,我們這里不叫上墳,而叫“掛親”。為什么叫掛親呢?我問過父輩們,也問過白須飄飄的老人,他們都講不出所以然,只說:“祖祖輩輩都這么叫的,幾千幾百年了,哪還有什么根源!”
其實,“掛親”這個名稱是挺有味的。有親人在外頭,為了表示對他的想念和擔憂,也為了明示自己不是薄情寡義之人,我們不是常說“我把你掛在心上”嗎?掛親,掛親,掛念逝去的親人,這不是比“上墳”更有深意,更接近清明節的本義嗎?想來先祖門是經過了深思熟慮才這么叫的。
掛親,除帶香、鞭炮、紙錢外,還有一樣是免不了的——供品,我們這里人稱之為“牙盤”的東西。供品為何稱“牙盤”,實在是莫名其妙,誰也解釋不清,詞典上就更加沒有這種說法,只能算是我家鄉的“土特產”吧。
不過據我猜想,可能與“牙祭”這個詞語比較接近,要不然就是牙祭的意思。躺臥在荒山野嶺的親人們,一年到頭經受著凄風冷雨,沒半點特別的享受,值三月清明之際,給他們獻上一點可意的享口福的東西,是一件喜慰的事;對他們來說,這難道不是打牙祭嗎?至于為何不用“祭”而用“盤”字,大約古人祭祀時,供品都是盛在盤子里而不用其他器具裝的緣故吧。不過現時的人們有了改進,供品不一定非用盤子裝不可,用其它的食具也行。
我們這里的風俗,充當牙盤的供品是很簡樸的,通常就三樣東西:幾小杯酒,幾小塊肉,幾個或十幾個“叫粑”。叫粑,一種糯米摻和進粳米做成的食物,先把它們和著水碾細,漏干,捏成一個個的小球,再放到白糖水里去煮熟,用勺子網上來就可以吃了。不過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卻麻煩費工夫,所以也只有家里來了尊貴的客人,或是遇到什么重大節日時,主婦們才做這種東西。
“叫粑”,這是我們方言的說法,普通話里怎么講,我想可能就是湯圓吧,但又和湯圓是有區別的,書面語里我再也找不出更恰當的稱呼來代替它了。
關于清明節,就正式的日子講,還應算農歷三月三那天;但從掛親這件事上來說,它另有廣義的范圍——二月底和三月初共十來天的樣子,都可算是清明,人們無論選哪天去掛親,都合情合規距;不過話說回來,最好的日子還是三月三,有一句俗話是這樣說的:“二月清明莫在前,三月清明莫在后”,它有很深的道理,考慮了時令節氣,所以掛親的人以那天為最多。
今年的清明,正應了“清明時節雨紛紛”這句古詩,一連十幾天都是陰雨連綿的,河水雖不猛漲,卻也升高不少,變得有點渾濁了。
父親老早就通知了我和弟弟,務必在清明節趕到家。以前我和弟弟都在外求學,離家遙遠,不到寒暑假不回家,掛親的事就只能由父親一個人做了。現在我倆都已畢業有了工作,回家一趟同父親去上上祖先的墳,那是理當應該。
三月三是星期六,天陰沉沉的居然沒有下雨是這些天來的奇跡。放走完學生,我就騎車匆匆往家趕,生怕過了這村這店將又是細雨綿綿了。
回到家,弟弟還沒來。爸爸在打紙錢,媽媽在做叫粑。他們在為明天的掛親做準備。
我家祖先的墳,集中在兩個地方。一是與我村隔河對望的對門山,山上葬著爺爺奶奶那輩的人,四周乃至整座山都是郁郁蔥蔥的杉樹覆蓋,要站在村口望見那高突起的墳墓幾乎是不可能的,除非把那些樹木都砍倒。
而曾祖父與曾祖母,葬得卻很遠,遠在四十里外的雙羊角(因山像羊角而得名),走路只能一天一個來回。
說到曾祖父,還有許多有趣的故事。
曾祖父是清朝末年人,家里當時很有一些田產,所以得以四處求學,飽讀詩書。他才學很高,滿腹經綸,寫得一手好字,為人正派和善,因此在遠近四方名氣很大。他也一心一意想在科舉路上混出點名堂。
哪料天不遂人愿,他考來考去仍只是個秀才,沒能夠再上一層樓。人們都說這是“命”,命中注定他只有這么大的福分,這么點點運氣。我卻不這么看,我認為其中定有蹊蹺,不關曾祖父的學識,說穿了跟那個黑暗的科場有關。不信嗎?請聽下面這件至今還傳說得津津有味的,幾乎是家喻戶曉的事——
有一年鄉試,主考官拿到曾祖父的考卷,先是大加贊賞“文章寫得條條是道”,然后一聲慨嘆:“馬無四足不行!”
原來,曾祖父寫字寫得快了,把“馬”寫成了“馬”,下面的“????”變成了“一”。是啊,馬沒有四只腳怎能馳騁千里呢?
結果,曾祖父名落孫山。
果真是馬無四足不行嗎?像把四點寫成一橫的,行書、草書里面比比皆是,即連名家的書帖也不例外,這主考官為何緊抓這點不放呢?我看是曾祖父這匹死腦筋的馬不懂得送“紅包”的潛規則吧!要不然就是他心胸狹窄妒賢嫉能。
據說,曾祖父是一位很正直的人,鄉親們說他“自命清高的可以”,不屑于干“齷齪的勾當”。
曾祖父在科場上硬是不得意,后來終于冷了心,丟掉了四書五經,轉而研究起“擇日、葬地、看風水”這類的周易八卦來,而且很有“功夫”,光是書就有一大摞。
家鄉的人是很迷信的,稍大點的事,哪怕只修繕一下板壁、大門,都要慎重的選日擇時,生怕不吉利。像為死人選擇葬地這等大事,那就更加不得了,非請“地仙”(我們這里稱為死人的墳地看風水好壞的人為地仙)不可,花多少錢、物都舍得。因為“墳地風水的好壞管著家族、子孫的盛衰吉兇”啊!
曾祖父無疑是個有名又有“本領”的地仙咯。可他從沒為死人看過地,誰來請都不去。倒是踏遍青山為自己這活人選了兩塊“風水寶地”,也就是先前提到的對門山和雙羊角。他一直認為自己沒能夠登科第是由于祖先的墳葬不好,沒有一塊好地的緣故。
他叮囑兒女們,他死后一定要把他葬在雙羊角,而且還指出了墓的朝向、墓坑的深淺等等。他說:“葬在雙羊角,后代必出三位貴人;葬在對門山,渡口旁必長沙洲。”
如他所愿,他死后,果被葬在了雙羊角。至于他的話應不應驗了呢?傳說是應驗了的,有爺爺和父親的話為證。
也不知是大爺還是二爺的妻子了,曾祖父下葬后不久,居然一胎生了三個小孩。當然,這沒什么大驚小怪的,別人還一胎四個甚至六個呢!怪的是這三個小孩的臉竟是“花”的:一個紅臉,一個白臉,一個黑臉。
鄉親們都說:“出貴人了!出貴人了!”
可惜,這三個“花臉”剛出生不久,就都相繼夭折了,按人們的說法是:“沒有能夠‘登基’”。這究竟是什么原因呢?于是就有不甘寂寞的好事者到雙羊角“考察”了一番,回來時說:“雙羊角實打實是一個好地方,可惜風水都被對面山上建的那座廟遮擋了,只有等廟跨了,你家才能發!”
不過,曾祖父的話仍是應驗了的,人們談論他時,仍是非常佩服。
唉,說來慚愧,受人們的耳渲目染,從小到大,我對曾祖父從來都是敬重的,但唯獨這件事,我卻……怎么說呢,因為這其間的迷信成分太濃厚了。想必是后人為了在他臉上貼金,突出他的高明,把一些三分真七分假的事硬插給他了吧。我不想反駁,因為眾口鑠金的道理我是懂得的,只怕說服不了他人,反而自己被他人說服了。這該是多么大的罪過啊!
何況,他是我至親的太爺啊!
至于渡口旁長沙洲的事,現在看來確有一片沙洲,但這功勞應歸功于河流的沖積,而不是對門山葬了人的緣故。這是簡單的地理知識,并無神秘可言。
但人們寧愿信奉那些不著邊際的說法,也不愿相信科學的解釋。
曾祖父聰明一世,卻也出了一些可笑的故事,書呆子的迂腐故事。
做房屋是必須用杉木的,特別是柱子,其它的木材基本都沒用。但曾祖父偏偏用松樹材建了一幢六排的大屋,全松木的,連柱子都是。他認為松樹又高又直又大,價錢又低廉,同杉木比較起來,似乎更強甚一點,于是就誰人的勸告也不聽了。房屋建成后,的確高大宏偉,又雕龍畫鳳涂顏料的,挺漂亮。
曾祖父暗自得意,正準備搬進新居,哪料到一夜北風,松木就全散架似的垮了。
曾祖父痛苦之余,只得又另起爐灶,已不敢用松木,全換成了杉木材,但這件事已成了他一生抹不掉的恥辱。
真是個書呆子!文章雖做得好,但在生活常識方面,他卻是迂腐的,差勁極了!
曾祖父死得很早很早,我是絕對沒理由能見到他的,就連父親也沒這個福分。至于爺爺,約摸是記得的,可惜也早逝,累死的,就葬在對門山,沒有請地仙,父親胡亂給他挖了個坑填上土就算了,哪管“地方利不利”“龍脈方向對不對“,因為那時正是很“革命”的七十年代,誰也沒有那個膽子也沒有財力去搞那些特殊。
可是現在,有很多東西又抬頭了,包括迷信。
那時,我是四五歲的樣子,爺爺的影像在我的腦中很模糊,弟弟更是沒一點印象了。幸好,叔叔還保存著他的一張照片,黑白的,想念時,就翻出來瞧瞧。
爺爺善良,和藹可親,很愛護我們這些小輩。
記得弟弟很頑皮淘氣,又貪吃。他常把奶奶藏得隱蔽的,用來招待客人的好東西(通常是糖果)找出來吃了。奶奶一氣,撈起家伙就打,弟弟便逃。但畢竟人小逃不過,只得汪汪大哭。
奶奶卻越打越兇(其實是虛張聲勢,嚇嚇弟弟而已,希望他下次不敢再這樣),打的大都是屁股腚子,不會壞了哪個部位。
這時,只要爺爺一聽到,就會老遠喊過來:“別打,別打!”抱起弟弟就跑,跑得無影無蹤,任奶奶怎么也追不上。
那個年代,物質是非常匱乏的,有錢也買不到。在我的記憶中,唯一能買到的糖就是冰糖了,而且還得跑大老遠的路。
爸爸叔叔姑姑們對爺爺很孝敬,每到外地做工回來,都要給爺爺燒點冰糖,爺爺最愛吃了。因為數量少,姑姑們便騙我說:“那是白石子,吃不得的。”我信以為真。可后來次數多了,便懷疑起來,嚷著非要吃“白石子”不可。姑姑們看賴不過,又騙說:“沒有了,沒有了!下次買來再給你!”而爺爺卻總是說:“還有一塊,還有一塊,快來拿!”即使生病了也不例外。為此,爺爺常受子女們的怨怪。當然,我也少不了遭斥責。
從那,我只要看到有人嘴巴動動的,傳出“咯嘣咯嘣”的聲響,我就猜想那人一定是在吃“白石子”了。
爺爺的死,說來很悲慘。由于階級成分的不同(我家是地主),寒冬臘月的,別人圍在火爐旁,他卻被隊里派去犁田(我至今也搞不清下雪的冷天犁田拿來干什么),犁完后又硬要他把地耙了。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滋味呀,整整一天,都赤腳踩在冰冷刺骨的泥水里!
那天傍晚,爺爺是渾身顫抖著回來的,勉強洗了個澡,坐到火爐上時已說不出話,只聽嘴里“咿咿呀呀”的,不知嚷些什么,接著就是口鼻都吐白泡沫,很嚇人……而恰好父親他們都不在家,被隊里派到外地“搞建設”去了,等到喚來村里唯一的赤腳醫生時,已回天乏術了。
我很愛爺爺,但有一件事我不能原諒他。曾祖父曾留下來許多有用的書籍,一直被我家當做寶貝放在閑人免入的“重地”,可在文革紅衛兵抄家之前,怕事的爺爺統統把它們燒了,燒得一干二凈,一本也沒留。爸爸和叔叔曾請求把那些書藏起來,被爺爺冷冷地頂了回去:“你們懂什么!”
話說回來。我剛到家,喝了口井水,坐下沒一會兒,爸爸停止手中的活計,掉過頭對我說:“明天不能去雙羊角掛親了。”
我一愣,說:“為何?是不是未能趕到?”去上曾祖父的墳,我們父子三人老早就商定了要一起去的。
“不是!”父親說,“明天要掛大眾親,都得去。”
何謂掛“大眾親”?其實就是本族的人給共同的老祖先去上墳,在家的男丁只要沒有要事都得去,至于女的好像沒有規定。只因人多,所以叫大眾親。
這大眾親已好多年不掛了,想必老祖宗墳上的茅草早已高過人了吧,現在是該去除除草的時候了。
“兩房一起掛?”我問。
“不是!只我們上房。”爸爸說。
我們這一同姓的大族,按血緣親疏與所居地域的關系,又分為兩房——上房和下房。我家屬上房。
黃昏時分,艄翁擺完最后一渡,系上鐵鏈,仍不見弟弟的蹤影,看來他今天是有事趕不來了。
第二天的天氣,也算是可以的了。早上雖下了點小雨,但不久即止,吃過早飯,還不時有縷縷陽光透出云層呢。
弟弟仍不見來。
照例,牽頭與主持今年掛大眾親的,無疑又是本房的幾位長輩了。他們輕車熟路,各項事宜都安排得井井有條,像祭品與香、紙、炮之類的東西早就準備好了。
當然,全部所需之資,是按人丁攤派的。這,沒有任何人有異議,因為“資”出得越多,越說明你家香火旺盛嘛。
掛大眾親開始了。
不必清點人數吧,必定準時,必定戶戶都在,必定拖兒帶女的,沒有誰想缺席。我見過村里的開會,沒有哪一次是如時而動的,不是差你就是他不來,你來了而他又去了……到后來仍得著村干部家家戶戶去喊個遍,一個小小的會也要磨上一整天。想來在掛親這件事上,大家是何等的“遵守約定”與“同心協力”呀!
按習俗,婦人(死了丈夫的除外)一般是不同去上墳的,攜女拉子的多為當家的男人。很顯然,這與封建的重男輕女以及傳統的“女主內男主外“現象有關。像“女兒不能上族譜”就是最好的證明。
這一路掛親的隊伍,行走在兩個人都不能并肩走的山道上,蜿蜒如一條長龍,顯得比實際人數更多。
老祖宗夫婦的墳,不知為什么,竟沒有葬在一塊,相隔還較遠,有十一二里。而不論這一掛親長龍的隊伍再多,也從來是不分工分組的,掛這里就統統奔這里,然后再去另一地方。這一來二去,又加上墳墓離村子遠,于是孩子們的腿就受不了了,一個個叫起苦來,有的干脆撒賴癱軟在地上不動了。
這可苦了大人們,于是拖的拖,背的背,緩慢地行進著,那陣式,仿佛打了敗仗的隊伍,或是背井離鄉逃難的人群
掛親,第一步當然是修墳上的草了。接著就是祭祀。差可告慰的是,祭祀完后,孩子們可享受到許多的好處,算是對他們這一路“辛勞”的獎賞。
——像放鞭炮啦,那是絕對有孩子們份的;在孩子們的記憶中,那天的大小炮之多,只有過年才趕得上;夸張點說,是連續不斷的響他個半小時不成問題。
——另外,祭祀用的供品如肉(熟的)、叫粑、水果、糖果等等,都是孩子們的美味佳肴,大人們是不來爭搶的;有的調皮蛋,甚至還要喝上一口酒,平時嚴厲的大人這會兒都像是看不見了。祭祀時,氣氛是非常莊重的,剛才還有說有笑的大家,訝然間就噤若寒蟬。
大人們擺上牙盤,點燃香燭,然后把所有的紙錢堆起來燒掉給祖宗,這時,鞭炮就雷鳴般的響起來。
待久久的炮聲停息,一位德高望重的長輩便在眾人的注視下,代表本族向老祖宗行大禮,嘴里喃喃有詞,如果細聽,還可聽出是要求老祖宗保佑本族或本房興旺發達、平安無災、大富大貴之類的吉利話。
長輩禮畢,接下來便是年輕一輩的給老祖宗打躬作揖了,小孩子也不例外。由于人多,這道程序要折騰好一陣子。
其實,這應算簡便的了,聽上了一點年紀的人講,解放前甚至解放初的好幾年,人們掛親還要在墳前跪拜呢。現在已經是移風易俗了。
我不信。有人便指著躺在老祖宗“腳旁”的一塊大石板說:“這叫拜臺,供子孫跪拜的呢。”
那石板長方條,上面雖覆蓋有一層薄薄的土,土上面又長了草,但仍掩蓋不住它曾經是多么光滑平坦的本質。
不由你不信呀!
掛完大眾親回來,日已西沉,黃昏就要來了。
我和父親草草扒了幾口飯,邀了叔叔與堂弟,我們還要去對門山給爺爺奶奶掛親呢。
正要出門的當兒,突聽到自行車咔咔的聲響,是弟弟來了。
我們當然很欣喜,問他遲來的原因,說是鄉政府著他一人留守,要不是中午有一人回來,他現在還不能趕來呢。
弟弟是長不大的,二十歲的人了,居然還小孩心性,大炮小炮買了一大包,且美其名曰:“掛親就要熱鬧嘛!”
我們出發了。
渡過河就是對門山腳,我們開始爬山。
山是青郁郁的杉林,密而齊整。
整座山唯中間有一條黃泥巴的階梯路直通山頂,陡峭得嚇人,我盤算大概是65度至75度的斜角吧,加上路又年久失修,真不好走,以至于我走到山腰時不敢轉回頭望。我是害怕呢!往下看太炫目了,也許腳一顫,就會骨碌碌直滾到山底,不死也脫層皮。
真不知那些抬棺的人們是怎么把爺爺奶奶抬上去的!
我把鋤頭當了拐杖,每上幾級都要拉緊樹枝或是吧主杉木,右手緊緊撐住鋤頭。我是太怕掉下去了。
看看父親,不緊不慢地在我前面走著,手里挎著個竹籃還四平八穩,絲毫沒有畏懼的感覺,只偶爾拉拉樹枝,看似不快,我卻怎么也趕不上。看著他添滿了銀絲的頭,佝僂的背,印象中爬滿皺紋的額,我倒疑惑起來,他是不是真老了呢?而我,卻似是個老頭了。
小時候,田沖打豬草,山上砍柴,林中挖竹筍,樹上摘楊梅……真是健步如飛,可不像現在這樣啊!看來,勞動與不勞動的區別就在于此吧。
來到墳上,叔叔照例是先看“白棍”(上年掛親時插在墳頭用來掛紙錢的小樹)成活了沒有,長不長出了新葉。如果活了,他必定大喜過望,他說,白棍活了,表示今年要發大財交好運,反之就會損財倒大霉。為了證明他的觀點是正確的,叔叔還給我們講了一個“真實”的故事——
從前一位老財主,自知死期不遠,于是某天請來一位名氣很大的地仙為自己看地(我們這里為死人選墳地又叫“踩地’),踩來踩去,選到一處地方,地仙突然不走了,左瞅瞅又看看地審視了好一會兒,說:“好地,好地!將來必出大人物!”說完還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像是為自己沒有如此的福氣葬在此地而痛感遺憾。
財主半信半疑。
地仙也不言語,砍來一根觀音竹,去盡葉子,插在地上,然后說:“明天你來看,這根觀音竹必活,必長出葉子來。”
“要是不能呢?”財主說。
“那算我瞎了眼,本事不濟!”這一句話,對于專干地仙這一行名聲在外的人來說,那是最重不過的語氣了,比發毒誓還重。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哪知他們的談話卻被一個放牛的少年偷聽到了。
少年長了個心眼,第二天起了個大早,來到那塊地頭的時候,只見昨天還是光禿禿的觀音竹今天居然長出了茂密的葉子——活得有滋有味。
少年大喜。
老財主姍姍來遲,看到的當然是被少年玩了手腳的,光禿禿的觀音竹——毫無生氣。
老財主搖搖頭,暗自怨怪地仙這回可看走了眼,少不了要譏笑他一番。
就這樣,“寶地”成了不毛之地。
只要那放牛的少年不說,這個秘密就將永遠成為秘密。
可少年卻不是個好心性的人,性急的他生怕夜長夢多,做了一件大逆不道的事,他狠心的把他年邁生病的母親騙到了那塊地頭,殘忍地活埋了。其實他不要那么心急的,他母親的病已經很重了,將不久于人世了。可他就是連一天也等不了。
那母親被兒子背進墓坑時始才明白兒子喪盡天良,她詛咒說:“我的崽,你登不了基的!”
后來,放牛娃起兵造反,隊伍滾雪球似的越來越多越來越壯大,聲勢浩大到稱王稱霸欲取朝廷而代之。但最后,他還是失敗了,被部下砍了頭,首級被懸掛于城門口示眾。
人們說,那是他太散良心的緣故,正中了他母親的那句話——不得登基,如果晚幾天等母親去世后再葬,那很有可能是另一個結果。
——這個故事,每掛一次親,叔叔就要給我們重復一次。怕我們不信,他還會說:“白棍的關系可大啦!大毛(我的乳名)考學校那年,所有的白棍都或了,連雙羊角也不例外,我就知道考取有希望了。”
叔叔說的那年清明,我和弟弟都在校念書,沒有能回家掛親,因此叔叔說的是不是事實,也就無從考證了,恐怕是牽強附會吧。試想,要是墳都插上柳枝當白棍,那豈不是年年全活,年年發大財交好運了嗎?
叔叔檢查白棍完畢,今年清明的統計結果是:活三根,死三根。于是叔叔下結論:“今年的運氣,不好也不壞!”
生活,要是年年都能不好也不壞,年年平平安安過日子,那也就滿意了。我們老百姓,最怕的是天災人禍,另外還有生病,那是受痛又傷財。
每每與鄉鄰一起勞作時的嗑話,或是休閑時的閑聊,他們流露出的最大愿望并不是聲名遠揚,也不是天上掉下大元寶,而是兩個字:平安。在他們淳樸的心中,只要肚子能填飽,有吃有穿之外還能有點結余,無大災大難,就心滿知足了。他們渴求的是那份傳統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恬淡平靜的生活。他們只要平平安安,并不是那么太渴望有錢,那么太渴望出人頭地。
修理光墳上的草,父親和叔叔便指指點點,告訴我們哪兒埋的是爺爺,哪座葬的是奶奶,那邊的是二爺……這是每年都要重復的功課,我們都已爛記于心,但長輩們總認為他們講的是頭一次,于是就細細的不厭其煩地說,我們不好反駁,仍裝作洗耳恭聽的樣子。
堂弟廣毛年齡小,對什么都感新奇,正學大人樣往墳上一鍬鍬地添土,費了好大勁也沒什么效果,汗珠大顆大顆往下掉。叔叔連忙奪過他手中的鋤頭,白了一句:“將來我死了,恐怕就沒這么熱心了。去,你伯伯在擺牙盤了,放你的炮去!”
聽說有炮放,堂弟就蹦蹦跳跳地跑開了。
回來的時候,大家再定定地往墳上投一眼,喉嚨像有幾句什么要吐出來似的,卻什么也沒說。
爺爺奶奶,我們走了,要多保重,明年的清明節,我們會再來看你們的。
做在過河的船舷上,父親問我:“明天的雙羊角掛親,你還能去嗎?”
“不能了!”我嘆了一口氣。
父親默然。因為他知道明天是星期一,我得回學校,學生在等著我。
“你有好幾年沒有去了吧?”叔叔插過來一句話。
“是有好幾年了——要不,我去向學校請一天假。”
是啊,如果我再不去,恐怕連曾祖父的墳在什么地方都弄不清了。
“算了,算了!不要讓學校為難,你還是好好教你的學生吧,不要丟了我家的臉,你曾祖父可是個大有學問的人。”父親最怕的是被別人說兒子的書教不好,不稱職,讓人看不起。
回校的第三天,是個趕集日,我在備下午的課,門突然響了。
打開門,進來的是父親。
父親的額上、臉上,袖管卷起的手臂上,全都滲有汗珠,像是剛剛干了什么體力活。我忙給他倒了一杯水。
父親說他買了一袋豬飼料正要扛回家,路過學校,順便拎了幾個蘋果來看看我。
我推辭不要,父親硬是放在了我的桌上,他說:“我要扛東西,還能帶上這個嗎?”
我只得受下,暗地里卻打定主意星期六回家時再把蘋果物歸原主。
父母親從來都是不給自己買東西享受的,首先想到的都是孩子。
我提出要用自行車給父親帶飼料,父親怎么也不肯,說我下午有課千萬別耽擱了;我欲把自行車給父親,父親卻說他騎車技術不好,帶不了一百斤,只能推著走。
我說即使推著走也比扛著強啊,他才不拒絕了。
我送父親到公路上,兩人把豬飼料在車后架放好后,我看著他推著車慢慢地走。
前邊不遠的公路是個坡,父親弓著背吃力地往上推,風中的白發與顆顆汗珠在太陽下熠熠發光。
我突然覺得,父親是老了。五十多歲的人了,怎么會不老呢?
我心一動,喊道:“要不要我來?”好一個問客殺雞。
其實我應該說:“我來幫你!”
“不了,就上去了!”父親突然加快了腳步,呼呼幾下把車推上了坡頂,蠻年輕力壯的。
但我看得出,父親是在用強,他背對著我的肩一起一伏的,這不是在重重喘著粗氣嗎?
我轉過身來,準備回房間繼續干自己的工作。走了幾步,有人突然拍了我一下。我一看,是一位老師的妻子。她說:“你父親叫你呢!”
我一愣,往來路一望,父親正揚著手呢。我說:“什么?”
“星期六回家嗎?”父親大聲地。
“回呀!”
“一定要回呀!昨天雙羊角掛親逮著一只兔子,給你留著一邊呢,記著要回吃呀!”
“哦——”我頓了頓,“一定來!”
這回父親是真的走了。
走進校門的時候,那位老師的妻子笑著說:“你父親真好!星期六可記著要回去喲,野兔肉蠻香的。”
我鼻子一酸,趕緊走開。眼淚掉下來怎么辦?
回到房間,我慢慢的整個人坐進椅子里去,攤開便箋紙,寫下了下面這些句子——
小時候
求學離家
總是父親挑著行禮擔
千叮嚀萬囑咐
送我一程又一程
小時候
求學回家
總是父親挑著行禮擔
接我一程又一程
遠遠,母親喚我的小名
長大后
奔波在外
年邁的父母啊
能否再喚我一聲小名
能否再送我接我
離家——回家
一九九五年清明
本人現正在我的另一本書——《三十以后才明白》的第二卷里,連載一部長篇小說《有愛的人,不老》: 一個平凡人的勵志故事; 一個小人物的愛情傳奇; 一個普通人的純真善感; 一個真實職場里的苦辣人生。 也許開頭并不精彩,也許開頭并不能吸引你的眼球,但我要的是細水長流,慢慢讀下去,你會愛上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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