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站廣場大鐘指著12點。約定12點30分集合,水波提前到達。她提個紅色拉桿箱,戴付墨鏡,佇立在火車站廣場邊上,望著熙熙攘攘的人群,心里有著說不出的期盼和不安。她沒去北京上訪過;但聽上訪的人說,各地赴京上訪的人很多。黨中央、國務院、全國人大、和公安部的信訪接待處都排長隊。輪到了,出示身份證、填個表,收下上訴材料。隨之面無表情的接待員通常一句話:“回去等著吧?!本瓦@樣打發你走了。那就等吧,有時會等來你期望的好消息。但大多數是將材料轉回屬地,讓有關部門處理。這也難怪,中國這么大,事情那么多,所有的事情都讓中央直接、親自處理是不可能的,必須發揮基層各級組織的作用。問題是有些組織依法辦事;有些就權大于法,踢皮球甚至官官相護。龍陽市的情況就如此。從她報案公安局不予立案,她“被神經病”,這一系列情況說明,辛運背后有強大的后臺,有頂保護傘罩著他。
“老天保佑,別將咱們的材料轉回來?!彼谛睦锲矶\。
大鐘默默走著,12點20分,她注視著進站檢票口??吹较衿綍r一樣身穿墨綠色、臂膀上鑲嵌白色條紋運動衫,身材健壯的朱小云出現,隨后是肥胖的水果阿興和身材矯健的欣躍。進出站的旅客很多。也許是敏感,她覺得有幾個人有些異樣。通常出門的人手里多多少少會拿點行李、包裹,那些人卻空著手,東張西望。她覺著不對勁,可又不知如何是好。硬著頭皮向朱小云一伙走去。
“你們好?!彼椭煨≡频日泻?。
“都到了,就缺遲偉。”水果阿興點了點數。
“他剛才給我打了個電話,”朱小云說,“下午單位里有個非常重要會議,請不出假,不能來了。”
“吹他媽牛!”欣躍啐一口,“害怕了,臨陣脫逃?!?/p>
“我看也是。”水果阿興附和。
“人家是國家公務員嘛,”王文英說。
雖然接觸不多,但水波覺得這位區府鄉鎮辦辦事員歲數不大,卻頗有心機,不像其他人透明、爽快。她說:
“既然這樣咱們走吧?!?/p>
“對,咱們走?!敝煨≡迫〕鲕嚻狈职l,“5號車箱,對號入座。”
水波拿著票,來到檢票口,將票交給一個穿鐵路制服的女檢票員,這時旁邊一個瘦高個、穿襯衫的男青年突然一把奪過她車票。
“你?”水波心里格登一下,本能地問:“干嗎?”
“請你出來一下?!蹦侨斯垂词种浮?/p>
“為啥出來?”驀然想起剛才在朱小云附近轉悠的那些人。
“有事同你談。”
“對不起,我沒時間,我要上火車。”
“你不能上車,”對方態度強硬。
“為什么?”她慍怒,“你是誰?你有什么權利?”
“我是警察?!睂Ψ教统鼍C。
水波只才明白附近那些空手晃悠的人真的是便衣警察。只得退出來。這時又來了一批穿制服的警察,加強便衣的力量,他們將朱小云、水果阿興、王文英等統通攔了下來。
“我抗議!”水果阿興拉開大嗓門,“隨便攔人,限制公民的行動自由是違法的?!?/p>
“對,我們抗議?!敝煨≡埔埠鸾小?/p>
對方不管他們吼叫和抗議,將他們推上面包車,帶到附近派出所。
水波想不到還沒出龍陽火車站就給攔下了。窩囊!昨天朱小云再三關照,要保密,上訪事兒不能泄露。警方怎會這么快知道?誰告的密?
到派出所,幾個人被分別談話。同水波談話的是一個肩上二扛一星的矮個子中年警察,態度還比較和藹。他記下水波的姓名、住址、工作單位。想起什么,說:
“呵,你就是那個在海上漂流60多天的印度洋幸存者?”
“是的?!?/p>
“你不是…”話說半句他突然剎住。
水波明白他想說但沒說出來的:
“你是想說我是神精病對嗎?”
“呵,…”他沒料到這女人會如此坦率。
“警察同志,我可以明確告訴你?!彼x正詞嚴,“我是正常人,我沒有精神病,說我是神經病,那是別有用心,是誣陷!”
“好,好?!本緵]料到會引來這一大串話,這不是他管的事兒,忙收場,“咱們不談這個。”
“那談啥?”水波緊逼。
“談今天上訪的事兒,你是領頭?”
“是的,我領頭?!彼ㄌ钩校澳銈償r截我們上訪,這樣做違法!”
“我們執行上級指示,違什么法?”
“上級指示有正確和錯誤之分,正確要執行,錯誤的就不該執行?!?/p>
“嘿,”警司笑笑,“啥正確,啥錯誤?”
“很簡單,符合國家法律就是正確;不符合就錯誤?!彼ㄔ秸f越來勁,“你們攔截我們去北京上訪就是違法和錯誤。”
“咱們違什么法?”
“上訪申訴是憲法賦予的公民權利,你們阻撓限制豈不違法?”
“我們這樣做是為維護社會穩定,你看報嗎?報上說了穩定高于一切。你們一伙人這樣亂哄哄撞到北京去,就是破環穩定。”
“穩定不等于掩蓋錯誤和矛盾,”水波毫不示弱,“只有糾正錯誤,化解矛盾,老百姓心里舒暢了才能穩定。”
“你?”他瞪著水波。通常被弄通派出所來的人,不管有理無理,有事沒事,都要低頭矮三分,很少有這樣無所顧忌、志高氣昂、理直氣壯的。他一時倒怔住了,愣一會兒問:“你要告誰?你有啥不舒暢的?”
“我要告我們公司老板辛運。”
“辛運?”
“辛運你不知道?市政協常委,市商會會長,還有…”
“呵,知道?!本緮r住她,“他怎么啦?你告他什么?”
“為賺錢他指使船長弄虛造假,致使船沉沒,船員全都喪生,我是唯一的幸存在。27條人命呀!”
“呵?”他微張嘴巴。
“這是一次重大責任事故,我到你們公安局報案,至今未曾立案,我還被打成神經病,關進精神病院。你說我心里會舒暢嗎?”她愈說愈激動,及至哭起來。
“你有上訪上訴材料?”警司問。
“當然有?!彼ㄊ萌パ劢菧I水。
“將材料給我?!?/p>
水波遲疑。
“你不是說,光明正大嘛?!彼に?/p>
“給你?!彼◤陌锶〕鲈旧显L的材料,交給警司,心想本來就光明正大。
“你稍等?!笔虑橹卮?,警司接過材料,哪敢怠慢,立即轉身去找所長。聽了回報,所長也不敢擅自處理,立即向上面報告。聽完電話,他吩咐警司:
“將這些材料封存,不許閱看,立即送市局領導。”
“是。那些上訪人呢?”
“放了?!彼L揮揮手,“安撫一下,同時讓他們相信黨的政策,有問題找市里就地解決,別涌到北京去?!?/p>
“水小姐,你請回吧?!本净氐浇哟艺Z氣、態度都比剛才更客氣了。
“不讓我留在這兒?”水波挑釁地問。
“留這兒?”他明白她的意思,幽默地:“這兒沒適合你住的房間?!?/p>
“哼,”水波輕哼一聲,拉著拉桿箱,昂揚地走出去。
他望著水波的背影,他并未為她的傲慢和輕蔑生氣;反之,心里暗暗佩服。他欽佩這個印度洋海難的幸存者。他不知道事情祥情;但從她簡單述說,憑他的直覺和多年公安工作的經驗,他看出這是一件大案。市政協常委,著名企業家辛運有問題。上面有這個大老板的保護傘。
水波走出派出所,朱小云等在馬路對面等候,見她出來,忙向她召手。她忙奔過去。個把鐘頭不見,真好似隔了一年、一個世紀。輪著同她握手。路邊正好有家茶館,大家進去。
“警察怎么說?”她問朱小云。
“問我們為啥去北京上訪?還說有問題應就地解決,不要這么多人上訪,這樣不利安定團結。”朱小云介紹。
“我們也一樣?!彼⑴d不屑,“就這幾句話。我不客氣地說,你們不依法辦事,官官相護,包庇壞人,咱們只能到北京上訪?!?/p>
“我也一樣,就這幾句話。我說上訪申訴是憲法賦予我們的公民的權利。”水波說。
“我還擔心他們會拘留你呢。”王文英說,“槍打出頭鳥?!?/p>
“是呀,我也想過。”水波說,“走時我問,不將我留下來?”
“警察怎么說?”朱小云感興趣。
“那個警官說,這兒沒適合我住的房子?!?/p>
“有意思,”朱小云點頭。
“這是幽默?!毙儡S說,“現在不像過去,警察抓人要有法律依據,不能隨便抓。上訪沒犯法,也就是說沒適合住的房子?!?/p>
“我有個問題想不通。”水果阿興說,“咱們上訪的事兒警察咋會這么快曉得?”
“我也在想這個問題,”水波說。
“這還用說,”欣躍說,“肯定是一撮毛那小子告的密。”
“我看也是,”王文英贊同,“昨天他說今天一定來,可沒來?!?/p>
“他同咱們不一樣,”欣躍分析,“國家公務員嘛,保飯碗第一。”
水波眼前浮現出那張下巴上有一撮毛的臉。對此人她了解很少,只知道他是二副遲天來弟弟,講起話來有點小官腔,想不到還是個告密者。面對死亡和不公,想到的不是為自已的兄長伸張正義、而是個人的得失利益。她鄙視這樣的人!
就在人們議論遣責的同時,區府鄉鎮辦干事遲偉正在接受頂頭上司室主任的嘉獎。長著一雙小眼晴的主任說:
“小遲,剛才區委王書記來電話表揚你了。那批上訪的人一個不漏,全都攔了下來?!?/p>
“呵?!边t偉哼一聲,耳朵聽到的是贊揚;但心里卻像偷了東西的竊賊似的不安和慌張。
此刻他的那伙家屬難友正在派出所接受問話和訓誡;他卻在此接受區委書記的褒獎。慚愧呀!原諒我吧。他在心里說,我姓遲的這樣做也是為了生存。不得已。龍陽到省里和北京上訪的人很多。對市的形象不利。為此市委有指示:為穩定和維護龍陽形象,各單位、各部門有矛盾要就地解決,要勸導阻止赴京上訪。而且規定:公務員不得參予上訪,一經發現,情節輕者處分;嚴重者除名。他心里斗爭得厲害:去?還是不去?去,那是應該的?!读_馬人》沉沒是一次嚴重責任事故,哥哥和同船海員死得冤。龍陽有人捂蓋子,不讓揭露。只能向上申訴。應該去!但若是去,明顯違反市里指示,他這個旱澇保收的鐵飯碗很可能砸了。熟輕熟重、思來想去,最后他決定抽身。請求在天之靈的哥哥原諒。按說不去就行了;可他再細細一想不對。他們一群人赴京上訪屬群體事件,事情必然會暴露,上面肯定會追查。他雖然沒去,但那天討論上訪,他在座表示贊同。作為公務員支持鼓動上訪、知情不報也是個錯誤,也會影響今后發展和前途。想到這些他坐不住了。怎么辦?心想己做了逃兵,索興一不做二不休,一“逃”到底了。他給新成立的區“綜合治理維穩辦”打了舉報電話。
其實高尚和卑鄙只一步之隔,他輕易地就邁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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