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八章    被迫分居

　　我雖然寫過不算太少的愛情小說，但在兩性問題方面決不是一個專門家，未曾作過應有的研究。我不知道“泄欲工具”這個詞是什么時代由什么人首創的，只模糊地記得好像是在那些模仿外國小說的文學作品中才第一次讀到，因而我以為很可能是一個外來語，從西方世界引進的洋文化。露露讀過不少這樣一類的文學作品，深受其害，才會在一定條件下產生這樣的想法，產生這樣的偏執性妄想。她從來都不是一個尖刻、惡毒的人，和我的夫妻生活也過得十分融洽，不可能原來就有這樣的想象力和創造力，不可能把我看成為一頭毫無人性的野獸。

　　離開醫院上了轎車，丈母娘就一直在勸慰我，到了家還不住地說我的好話，要我別把精神病人的胡言亂語放到心里去。

　　從心底里說，雖然我明知道露露產生這樣想法完全是一種病態，但這樣的話出自她的口，而且毫無保留地訴之于醫生，的確使我感到非常痛心，非常難受和難堪，羞愧得坐立不安，內心深處充滿了難以忍受的失落感。不過在丈母娘面前我當然不會有所表示，反而盡可能對她說了不少寬慰話。

　　在此后相當長的一段日子里，我仍然天天都伴隨丈母娘上醫院，但露露仍然頑固不化地不愿和我見上一面。我只能偷偷通過接待室的窗戶從墻外窺探她一下，盡管我能看到的只是她的背部或者側影，但見到她衣著整齊，動態如常，和她媽媽說話的態度很親熱，這對我也算是一種莫大的安慰。看著看著，我前后一想，想起了她以往和我親密相處時的一切，往往會熱淚盈眶。

　　我取得了醫生的同意后，試著跟隨丈母娘小心翼翼地進入了接待室，想和她說幾句話，但她還來不及和我打上一個照面，便怒容滿面地沖出了接待室，逃進病房，猛地關上了房門。這次嘗試的失敗，使我傷透了心，以后就不敢再去自討沒趣。

　　第二個療程也結束了。醫生認為露露的憂郁癥已經完全緩解，對她的偏執狂經過多方面的治療都不見有絲毫效果，便提出讓她出院，一邊在家休養，一邊隨訪，進行心理治療。

　　露露也渴望著出院，卻直言不諱地向她媽媽提出了一個要求：在她出院之前必須和我離婚，如果來不及辦成離婚手續，就叫我在辦成手續以前搬到別處去住，而且永遠不許我進入她家的門。

　　她媽媽為難了，依了她還是不依她？

　　她媽媽當然絕對不同意露露和我離婚。我也絕對不想和露露離婚。這不僅出于我對她的愛，還出于我的良心和對她應負的責任。

　　但讓她出院已經是無法改變的事，叫我另找合適的住房也難以馬上就做到。她媽媽只好采取了一個緩沖的辦法，煞費苦心地和露露談上了半天，最后決定讓我搬出二樓的正房，一個人住到花園邊上的小平房里去，因為只有住到那里去才可以避免和露露碰面。

　　丈母娘流著眼淚對我說，希望我寬宏大量熬過一段日子，千萬不要當真，對待這樣的精神病人實在沒有別的辦法可想，只能出此下策；如果我不同意，她就讓我暫時住到附近旅館里去，但又怕這樣一來，會在親戚朋友中間鬧得沸沸揚揚。她還說，那間小平房有十幾個平方米，面向花園，冬暖夏涼。在露露出院以前她抓緊時間請些人來裝修一下，再多開幾扇窗，便于我讀書和寫作。

　　“很好，媽媽，”我不加考慮一口答應了，“我哪會計較這些呢。時間很緊，請保姆收拾一下就行，用不著裝修了。我在大陸上住過勞教農場的土房，又住過五七干校的草棚，適應能力很強。何況住到這間平房里去既能避免和露露碰頭，又不至于完全離開她，天天都能在暗中觀察她的病情，你有什么事也可以和我就近商量。”

　　“謝謝你這么體諒我。你真是一個通情達理的好男人，可惜露露不爭氣，害上了這種該死的怪病。不過裝修的事你一定得聽我的，否則我會更加過意不去的。”

　　一個星期以后，我先搬到了經過裝修的平房，然后由丈母娘去接露露出醫院。可是，盡管我竭力避免讓露露見到我，露露知道我還留在她家，卻還是不依不饒，天天都鬧著要到法院里去遞交離婚訴狀。

　　法官知道她這是一種病態的表現，當然不會接受精神病人提出的的離婚訴狀。這一下，露露認為是我買通了法官，故意和她為難了，改而天天都忙著在給媒體寫信和打電話，到處控訴我把她當作“泄欲工具”的劣行，甚至把當年她怎樣從一個純潔無瑕的處女，在我的誘騙下和我結婚，以至被我一步一步地破了身子的全過程，也不知羞恥地向媒體公開了。

　　如果我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普通人，也許媒體還不會對此感興趣；然而憑了我在文學界的那點名聲，露露的控訴就成了某些小報制造無聊新聞的好材料。我在香港文學界，甚至在香港的整個文化界和海內外華文文學界，全都被人們當作笑話講了。

　　丈母娘害怕露露這樣無休無止地鬧下去，不僅會葬送了我的寫作前途，還會敗壞了她家的名聲；如果再一次送醫院，又怕她永遠都出不了院，以至最后病死在醫院中，于心不忍。

　　丈母娘又哭著找我說話了，哭得比上一次還更加厲害，淚流滿面地對我說：“天杰，我想和你商量一下，我們就聽從了她，讓她和你離婚算了。這樣做或許也算得上是一種心理治療的辦法，可能會對她病情的好轉有所幫助。由我這個監護人提交離婚訴狀，只要你能同意，大概法院能夠接受，同意你們離婚的。”

　　我沉默著考慮了很久很久，然后說：“不，媽媽，露露現在這樣恨我，厭惡我，鄙視我，完全是疾病在作怪，決不是她的本意。我一直認為她還是會有回心轉意的一天，直到現在還沒有失去這個信心。任何精神病都只是心理上的一種障礙，病人個體不同，每個病人的發展變化都不同。這些天我已經把所有《精神病學》都買來仔細閱讀了，單憑一家醫院下的結論，未必就是絕對的真理。我始終深愛著露露，回想以往的一切，我無法就此和她分手。”

　　“你不怕因為她的病葬送了你今后應該享有的幸福？”丈母娘嗚咽著問。

　　“是的，”我說，“她的康復才是我唯一的期望，唯一的幸福。她的心地太好了，才會生這樣的病。就從她的偏執性妄想內容來說吧，她沒有因為我和張美鳳以及蕓芳的關系而產生妒忌妄想，反而為她們抱不平，對她們充滿了同情，這已經充分說明了她的心地有多么的善良。實際上我在這方面的確存在著一定的自私心理，尤其是對蕓芳。我和蕓芳的關系你和露露都已經知道，當年蕓芳曾幾度渴望著和我結婚，幾度前來尋找我，我也曾一度有點猶豫。但是，等我一旦遇上了露露，便把蕓芳丟開不顧了。就這一點來說我是于心有愧的。如果現在我再由于露露的病而和她分手，我會更加于心有愧，痛苦一輩子。”

　　商量結果，丈母娘又想出了一個緩沖的辦法：親戚朋友們會怎么議論也顧不得那么多了，我還是離開她家，暫時到別處去住上一陣子，然后哄騙露露說，由她作為監護人出面向法院提出了離婚要求，法院便以調解的方式讓我們夫妻永遠分居；一旦露露的精神狀態完全恢復正常了，經過法醫檢定認為已經有了自主行為能力，便正式離婚。

　　丈母娘為了女兒的病可謂用心良苦，我覺得她太可憐了，只好聽從了她這自欺欺人的辦法。

　　當年九月底，我搬出她家，住到了附近的一家旅館里。我當然不能主動給丈母娘打電話；只能由她每天晚上等露露入睡以后偷偷給我打電話，使我了解露露的病情。聽丈母娘說，露露倒是真的相信了她的話，立竿見影，病情得到了明顯的好轉，不再瞎胡鬧了，似乎盡力想表現出自己已經沒有什么精神病了，以便等法醫檢定后可以和我正式離婚。

　　我聽了既感欣慰，卻也有點哭笑不得，只能徒喚奈何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