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了想,他小心發(fā)問:“君王,莫非陋作太過粗蠢,竟是不能入您的法眼的么?”曹植一愕,費力抬眼:“你怎么妄自菲薄?對自己的文采這么沒信心?實際上,”一抖手中文稿:“這是自建安二十二年后,我所見過的,最好的詩賦了!你現(xiàn)初試啼聲,已有如此筆力,若得高人指點,再假以時日,百年之后,文名只怕可與我比肩呢!”
阮藉怔住,沒想到自己竟能得到曹植這么高的褒獎!他的雙手,不禁顫抖了,那是在得到一位自己素來最為景仰崇敬的詩文大家的贊賞時,無法抑制的興奮和激動:“君……君王,臣,臣,”
曹植微微擺手:“今日你我雖然初識,卻是一見如故,我二人以文會友,勿須假客套,嗣宗若不介意的話,你我莫如平輩稱呼?”
“不敢,不敢,臣豈敢僭越尊制。”阮藉連連遜謝。
曹植無奈:“你父與我平輩,我應(yīng)該可以做得你的叔輩吧?”
若再推辭,就顯得不誠了,于是阮藉不再卑詞稱臣。
“不過,你的詩賦雖好,亦頗多不足之處。”
“哦?”阮藉精神一振:“嗣宗也知其中毛病甚多,但修來改去,卻就是找不準(zhǔn)點,就好像一個人病了,也有癥候,可因不知病根在哪里?就無法對癥施治、妙手著春了。”
曹植也來了精神:這不怪你,初學(xué)詩賦的,都有這個毛病,我當(dāng)年,也跟你一樣,常拉拉雜雜地寫一大堆,然后左刪右節(jié)、前增后補,有時只恨詞不夠艷、句不夠麗,還到古書前典中去搜爬翻找,把凡是能看得見、想得起的美詞華字都補綴了上去。就好像一個丑婦,戴了滿頭的珠翠,穿了遍身的綺羅,扭扭捏捏、拿姿拿式地出來,教人見了,只恨不能一掌把她推回后堂里去,再莫出來丟人現(xiàn)眼!”
曹植的雋語,把阮藉逗笑了。
“……直到后來,經(jīng)得多、見得廣,想得深了,這時妙章辭句,不用費神,就自己從心里頭跑出來,有時候,竟不是我在寫詩賦,而是詩賦自己就從筆尖上流了出來,天生就在那里!”
“可……”阮藉聽到這,卻疑惑了:“若要照君王所說,要想有好詩好文,就必須見多識廣閱歷深,可……要是寫那些根本就無從經(jīng)歷見識的事物時,豈不是就麻煩了嗎?”
曹植不知他這話意所何指?
“譬如《感甄賦》,在這篇賦中,君王敘說的是一場與神女遇合的幻夢,這亙古未有的奇異之事,您卻能寫得繾綣纏綿、綺麗多姿,令人閱時回腸蕩氣,掩卷又悵惘不已。不怕君王您見笑,此賦嗣宗不敢多看,只因每次拜讀過后,都會痛哭一場,有時候,一連幾天心緒都不能寧貼。真不知道這種能移人情、動人心,但又純乎想像的好賦,君王您是如何寫出來的?”
屋外,雪,愈發(fā)地大了,彌天彌地的雪片,棉簾般遮斷了人的視線。
靜極了!那種安靜,使人能聽到紛紛揚揚的雪花飄落在屋頂上時,那單調(diào)的,沙沙沙的輕響聲。
靜默良久,曹植緩緩轉(zhuǎn)頭,迷惘地望著門外那飄飄灑灑、漫空飛卷的萬千雪花。
漸漸地,他眼中現(xiàn)出了一縷柔情,這縷柔情慢慢轉(zhuǎn)濃、彌散,先是他的臉頰,然后是脖頸,漸次是全身。
柔情還在蔓延,如一粒石子,投入了清澈見底的春潭,然后,那漣漪就一圈接一圈,一波接一波,接連不斷地,向四周彌漫、擴散。
柔情到了地上,上了矮幾,接近墻根,爬上門框……于是整間屋子,就都浸沐在那溫潤和熙、怡人情志的,初春暖和的柔風(fēng)里了。
阮藉目瞪口呆地坐在那里,目瞪口呆地看著正在自己眼前生發(fā)著的這種奇跡。
看見了!
他又看見了:十二年前,那個豐神秀逸、清華出塵的臨菑候!
其時他正憑水而立,手中拈著一支剛剛摘下,還有水珠在花瓣上滾動的粉色芙蓉,他專注地凝視著水面,似乎正在苦苦思索著一個令他困惑了許久的難題。清風(fēng)一縷,飄起了他的月白素紗禪衣。際藉清楚地記得,當(dāng)時,自己眼一花,腦中一陣恍惚:這個叔叔,會不會跟著這陣風(fēng),一齊飛上天上去呀?
昔我往矣!
癡癡地,凝注著那在半空中翩躚而舞、靈逸清麗的片片雪花,曹植嘴角溢出了一絲驚喜而又溫情的微笑:
呵!柳絮!是柳絮!是那清新的柳絮,又漫天飛舞起來了!
怡人的春天,又來了!
他緩緩伸手,想去逮住一片柳絮,好仔細(xì)瞧瞧,瞧瞧它們是不是跟雪花一個樣?也那么的柔軟、輕盈、潔凈,而且……不可褻玩?
第二章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漢建安十二年春,三月三,上巳。
鄴城郊外十里,漳河的一條支流邊。
這個河谷三面環(huán)山,高處有流泉,四周樹木蔥籠,間或除了幾聲鳥雀的啾鳴,便只有湍湍的流水聲在空寂的山谷中回蕩不息。
“劉先生,這到底是不是回鄴城的路呀?怎么越走,倒越僻靜了呢?”
突然,河谷中響起了一個少年清朗的聲音,隨即兩個人騎馬進來了。
說話的少年年紀(jì)不大,最多十六、七歲,一身月白素紗禪衣,嫌腰帶束著氣悶,只系了根青色絲帶,系又不系好,那絲帶款款飄曳著,隨時都會被風(fēng)偷走。竹簪不知何時已滑落了,索性就讓那一頭黑漆光亮的長發(fā)披散著去。
少年身旁黃膘馬上的中年人醉態(tài)可掬,他斜眼白馬上神采奕奕的少年,嗤笑:“植公子,你就莫再像個老娘們樣的羅嗦了,想我自建安初年來投主公,迄今已歷十載,走過的獨木橋,比公子你吃過的鹽還要多,這區(qū)區(qū)幾里路,何足道哉?”
“何足道哉?那上回你怎么差點把我領(lǐng)到湯陰去了?”
領(lǐng)到湯陰當(dāng)然是夸大其辭,但一提起那次二人離城閑游迷路,自己毛遂自薦,但最后卻誤入歧途的糗事,劉楨也不禁失笑。
為挽回頹勢,他倒將曹植一軍,道是今天的上巳春宴本是曹植作東,那些酒本都該是作為東主的他敬客人的,但曹植酒量小,為怕他酒后失態(tài),沒奈何,劉楨做下僚的服其勞,只好挺身而出,代曹植爛醉如泥了。
“唉!我真是一萬個不明白,怎么你們大人都那么愛喝酒?原來我總以為是不是酒喝得多了,身上就會特別舒服,或是有別的什么說不出來的好處?可打從上次被大哥哄著喝了兩爵之后,我頭暈、眼花、腿發(fā)軟,連馬都上不去,好容易回到家,又被家母狠狠地數(shù)落了一通,這才明白,喝酒就沒半點好處嘛,你們大人怎么就都那么愛喝呢?”
“你們大人?”劉楨斜睨他:“都定了親,趕明年就要當(dāng)?shù)娜肆耍€裝小孩?”話音未落,就見曹植倏地沉了臉,別轉(zhuǎn)頭不理自己,劉楨一驚,暗自失悔:“啊喲,自己就這有啥說啥的爛嘴最壞事,平白地,又惹得平日里最好脾氣的植公子上了火。”
八年心血,終成此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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