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木屋黑木櫝
(一)
小時候,覺得夏季并不好過,雖然白天里和伙伴能上山采些野果,償下酸澀,留下幾絲甜意,還能到溪里泡上一身清涼,但是每餐晚飯的狼吞虎咽把所有的歡樂給吞噬了。長長的舌頭在唇邊收刮了好幾遍,就連一點咸味也舔盡,肚子還沒得到安慰,我一邊撩起衣角擦汗,一邊把碗伸向母親,想再來點,可每次盛回的是母親的嘆氣和喝斥:你怎么這么會吃。
我知道家里沒多少糧,昨天晚上母親還跟父親商量著去借一擔地瓜米當午餐,晚飯就吃雜糧,剩下一點點大米要給有胃病的爺爺煮粥。
父親說:挺一挺會過來,現在比前幾年又好多了。
這樣的夏季,大家都覺得特別長,鄉村里爭吵最多也是這個季節,原因就是被肚子逼得管不住那張嘴,東家的責罵西家的孩子偷挖了他家地瓜,南門的說西山的太刻薄,小孩子肚子餓了摘條黃瓜,怎能邊追邊罵,還用土扔……這個季節好像什么都火爆,就是灶頭不火爆。
七月半祭祖是整個夏季最爽心的一天,這一天可以不上山不下田,還可以和堂弟堂妹們一起邊聽著爺爺說太爺爺的事,邊把整疊的紙錢一張張分開,綴成一串串掛起來。爺爺和叔公看著我們掰,總是嘮叨著:紙錢要一張張掰清楚,重了太公太婆在陰間就會剝脫指甲。當干部叔叔的孩子說:爺爺騙人,重了只不過是兩張一毛的當一毛用了而已,哪要掰。他們瞪了一眼說:就你錢多話多。
一個上午過去,老屋樓上樓下大廳兩邊黑色壁板掛滿黃色的冥錢。
我本來就喜歡這個堂弟,也覺得他說的有道理,七叔公開小店不就常兩張錢重成一張湊給人家,都沒聽說過村里有人掰脫了指甲。
有一回我問七叔公,每年都在這老屋請太公太婆,是不是鬼都住在這個屋里,他也這樣瞪過我。還生氣地說,太公太婆是家仙,怎能說是鬼。
我和堂弟不怕他們瞪眼,他們最疼愛我們兩個,于是這個時候我們總笑得比其他弟妹大聲。堂弟還對著我說:哥,要是有一天我有這么多錢,開個小店,兄弟姐妹可以天天來拿糖。這一回堂弟不是被瞪眼,而是被二叔公抓到身邊用紙擦著他的嘴巴。罵著:這屁股太臟了,要擦個干凈,我知道堂弟這句話大大的犯忌。
我爺爺有七個兄弟,他是老大,住在老屋有三家,就是我家和二叔公家、七叔公家,但祭祀總在老屋。
午飯過后一會兒,各家叔公提著祭祀品來了,堂弟堂妹也來了,老屋正廳供桌擺開了,一家家的供品供上了,這些活全是二叔公來做,每擺上一家供品,二叔公就報個家名,好像怕太公太婆不知道。我們圍著供桌邊,目光來回地走在供品和三根香之間。香燃盡了,開始化紙錢,化完紙錢我們才有得吃。
大家的嘴饞得禁受不住,肚子下的腳不斷移向供桌,走近點,看真點,吸點氣,也許會解饞,一個走前一點,另一個又向前一點,漸漸挨到椅子邊,有的手都摁到椅上,二叔惱了,可不敢發火,大概是因為太公太婆在這里。他說,你們拿盆清水來,躲到桌子底下,會看見太公太婆的影子。二叔公還特別地對著那位堂弟嘀咕了幾句,他拿著水來,并先鉆到桌子底下,一會兒出來說,真的看到了。二叔公說看不到的人不能吃桌上的東西,堂弟堂妹們一個個搶先要鉆到桌子底下。堂弟拉著我說:二叔公說你會讀書,不看也要吃。又貼近我耳邊說了幾句悄悄說。我抱起了他轉了一圈。
他故意問每個弟弟妹妹,你們看到了嗎?
看到了!
長的怎么樣?
他們說像二叔公,可就是那位堂弟的妹妹,哭著說,長的像你。
二叔公生氣了,拉過那位妹妹來擦嘴巴。
屁股不干凈,擦!擦!
大家對二叔公喊:香點好了!
二叔公一聲,嗯!我爺爺抱著一個黑木櫝來了,這是我第二次見到這個木櫝,也是最后一次見到。爺爺從里面拿出一本東西,二叔公照本念著,開始燒紙錢。弟妹們拼命從樓上樓下抱來紙錢往火里扔,七叔公說:前面少扔一點,因為前面的太公太婆很多人共,后面多扔些。
化完紙錢二叔公說我和堂弟最聽話,各分了一條玉米,我們得意地啃了起來。
(二)
我第一次見到黑木櫝,也是在夏季,那時候我還不會干活,只能跟在爺爺的后面上山下地。到了山上爺爺選上一棵長得茂盛的樹頭,劃上一塊八仙桌大的地方,用刀割除雜草和小樹,鋪上一些樹枝又拉起褲管在四周撒上尿,讓我在他尿過的圈內玩耍。餓了我就會不停地喊著,他的回應總是快了,就回家,快了!后來知道叫也沒用,就摘來樹葉咬著,覺得樹葉味道挺好。
到園地爺爺讓我隨處走,摘草霉或拔草根吃著咬著。這些東西的味道比起就一味咸咸指甲和衣角好多了,于是每天都喜歡跟爺爺上山下地。
白天里牙沒停過咀嚼,聽說夜里也沒停過。同住在黑屋里的嬸嬸,看見我常說,昨晚我又聽到隔壁房間的小狗咬門坎了,姐妹聽了大笑。我的小嘴晝夜不停地咬,肚子也一天天增大。這個癥狀村里大人都知道,叫做“病肝”,也就是想吃而沒得吃的病。村里很多的孩子都害過這病,大人們也就不緊張。娘叫姐姐到田野抓上幾只蜻蛙,燉著讓我吃下這病就會好,可是姐姐去了一天抓回僅是幾只蛤蟆,娘生氣了,爺爺拿著煙管要打姐姐,說她是存心不愛弟弟,要不然怎么會抓不到蜻蛙。
嬸嬸抓住爺爺的煙槍說了聲:大伯,現在田里就連蛤蟆也被人吃了差不多了,哪還有蜻蛙。
爺爺嘆了口氣:這是什么世道。
爺爺摸了摸我的脹起肚子,走到房間,抱出了那個黑木櫝,拿了件東西交給了我娘,叫娘明天去城里換些蟶干回來,燉著讓我吃下。
當天晚上我做了好夢,拼命吃著東西。天亮了嬸嬸見了我又說,昨晚的小狗可把門檻給咬斷了。
娘進城回來了,晚上我吃上了好東西,蟶干燉出的湯看著就順眼,清黃清黃的和紙錢一個色,至今還讓我回味。一條蟶干會吃的好久,先咬兩根小觸須,然后再一點點一點點地咬著,第四條還捏在手上邊咬邊聽,聽完七叔公一首挺長的《金口哨》故事,才咬完。一連吃了幾回蟶干湯,我的肚子小了,又跟著爺爺上山下地。從這以后起我總想著那個黑黑的小木櫝,好像它也有著七叔公《金口哨》故事中的那枚金口哨一樣的魔力,念上咒語,吹響三聲就有三個騎兵前來,要什么就給什么。
小木櫝、金口哨,金口哨、小木櫝,我不要別的,只要蟶干就行了,沒有蟶干有白米飯也行。
可小木櫝還沒讓我看個仔細就被“火化”了。究竟上面有沒有像家里別的家俱一樣,刻著“雙福堂”甘記,或XX年XX月置,是不是也雕上幾個圖案。
小木櫝投身火海時我有印像,就是在我和那位堂弟一起分到一條玉米的第二年的七月半。這一年我家族失去了一老一少,也就是他們鉆到桌子底下看到了兩個影子,一位是二叔公,一位就是那位堂弟。
二叔公的去世是在三月份,他屬于老去,沒有引起大家太多傷痛,可是那位堂弟的死,則引起了家族和鄉村的震動。村里的人議論紛紜,有的說是他父親害死他,寵愛過份,帶到工地。有的說是報應,他父親做的太絕,就連寡婦人家種的幾株葫蘆也給拔了;稍有不服他的就被送到公社的林場改造;村里偷偷請神祈福,他翻供桌,砸神像,能不報應嗎?家族里的人指責太公太婆,指責著祖墓風水。
堂弟是在六月的一天去世的,那一天,他不去念書而跟父親去開路的工地看放炮炸石,他父親把他安排在安全地點,自己去點燃引線,隨炮聲過后,就是堂叔的嚎叫,堂弟就在送往醫院的途中斷了氣。
堂叔從那以后常來老屋轉著,大家有些緊張,我陪著小心叫叔,他虎著臉一聲也不吭。他走到樓上,又走到樓下,走出門口,又走進廳堂,只有我的爺爺和七叔公跟著,老屋里的別人都躲在自己的廚房里,我跟著爺爺,我不怕,村里人都說我爺爺有一招“神仙難脫”的獨門武功,我想信爺爺會保護我。當干部的堂叔連續來了幾天,好像是要找出老屋里的鬼一樣。我爺和七叔公每次跟著,說的是同樣的話:“你也不要太悲傷,命里注定,你自己保重!”
一天,他突然開口了:“今年不要再請太公太婆了。”爺和七叔公只是對了對眼,沒有說話。
二叔公兒子聽見,有點不高興,從廚房里扔出了一句,“唉!不請就不請,只是我父親才過陰就得當窮鬼。”
七月半說到就到了,堂叔帶著民兵背著槍,沒收各家的紙錢,還有各宗族太公太婆的畫像,也有幾個黑木櫝,這些東西集中在學校操場,一個民兵點燃了火,堂叔對著天空放了三槍,大聲地罵道:“一切牛鬼蛇神見鬼去吧!”就這樣爺爺的黑黑小木櫝也見鬼去了,我再也見不到它,黑黑的老屋再也沒有聚族祭祀過太公太婆了。
(三)
時間一晃幾十年過來了,憑著記憶走進老屋,我還是童年,一轉身走出老屋則成了四十多歲的人,比當年的堂叔還大過幾歲,這個速度快得像魔術師換面具。老屋的幾戶人家也都搬走了,父親舍不得房子還是別的情愫,我不知道,他則搬回了老屋住。
我回去看望父母在老屋碰到了嬸嬸,她見了我笑了起來,說:“你的肚子又和當年病肝時一樣圓了,是不是每天晚上還學小狗啃門坎。”
別的人忙插話:現在不一樣了,這是發腹,是官相。
他們的對話一來一返,我的思維也就在過去和現在之間穿梭著。病肝:想吃的病,發腹:吃多的病,都是病。后來有人告訴我發腹在發達的國度里稱作窮人肚。我看著廳里的人,跟嬸嬸說:現在不學小狗啃門檻,可學肥豬打鼾,這肚子就是高貴不起來。
嬸嬸哈哈大笑起來,“老屋住過許多人,能養出你和堂叔白白胖胖的兩位,看起來太公太婆積了陰德。”
我像當年撿飯粒一樣,認真地收拾著嬸嬸的一句句話。兩手撐著腰,保持一種真誠的姿勢,自從我發腹開始,就常用手枝在腰間,不知是不是脊梁骨軟了些,我對著村里的當年伙伴比較,好像脊梁骨有被肚子拉彎現象,腰是塌的,要想挺胸收腹難了。
嬸嬸又說:堂叔現在退休了,要回村子住,還想當一任村長,前兩天又來老屋轉了好久,真不知道他想啥,是不是當村長有很多的甜頭,想想當年還不怕,俗話說“一次遭蛇咬,三年怕草繩”,大概他沒了記性。再說現在要選村長都要花錢賣選票,你說這有什么好想頭。
我在廳里踱了起來,想著前陣子餐桌上與一位小朋友的對話:“伯伯你小時候的理想是什么?”我毫不猶豫的回答:“吃!我的理想有蟶干吃。”他笑得從位子上跳下來摸著我的肚子說:“怪不得伯伯的肚子這么大!”
堂叔啊,你當過大隊干部,又當過國家聘干,退休了還想當村長,村長對于你,是不是像蟶干對于我一樣,蓄滿著懷念的情愫。
我一向羨慕著堂叔當干部的威風,可在焚燒小木櫝時我罵了他,今天他又要當村長……。老屋是我的村子,又是村子的黑木櫝,但愿這回他當干部不要再留下罵名了。
2006、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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