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命運的大悲咒

　　或許是我不夠堅定，我不該在剛開始就說后悔。是，病人身體不舒服，心里也就不舒服，我可以理解，也可以容忍。我可以忍受他們眼神里的輕視，他們語言里的污蔑。可是今天，我第一次為我當初所做的選擇后悔了，因為這個職業，踐踏了我們作為人的尊嚴。

　　這是我這個月收假后第一上天，很不幸，是個夜班。下午五點，我剛來，就有人已經在這些護士站破口大罵了：“TMD我交錢白養活你們了嗎，取個藥還得我自己去取，那要你們護士是干嘛的？”

　　結果被我們護士長的一聲獅子吼給怔住了，我們這位護士長是這個醫院的一朵奇葩，我我們背地里都叫她滅絕。因為這位護士長不僅管理手段特別強硬，而且從來都不在乎醫院那些不近人情的條條框框，比如說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每次看到這種情況我都在想，是不是正因為醫院有了這條規定，才使病人乃至家屬對我們唇齒相向，甚至拳腳相加。

　　這些條條框框是照顧了病人的情緒，捍衛了病家的權利。可是誰來照顧我們的情緒，誰來捍衛我們的權利。我們一天三班倒，沒有星期天，沒有節假日。很多時候我們自己都不能按時下班，有時候我看到那些老師一下班就急急忙忙的往回趕，連頭發都來不及整理一下，我真的為她們感到難過，也為自己感到擔憂。如果將來有一天，我也像她們一樣，結婚生子，有了一個家，我在十二點以后安頓完病人后匆匆忙忙地跑回家，然后面對著空臺冷灶，還有丈夫孩子抱怨的眼神，我心里會是什么樣一種滋味，是該對他們感到抱歉，還是開始對丈夫抱怨。可是無論是什么情景，它都不會是一張安樂祥和的全家福。

　　都說人生如戲，我多么希望眼前的一幕幕不過是一場醫患失和的戲。散場后，我還能看見他們握手言歡的場景。這樣，我就不會覺得三年前那個關于白衣天使的夢已經被現實揉成了一張皺皺巴巴的紙，再也看不出當初我一筆一畫描摹時的認真與執著，我就不會覺得實習前宣誓時的莊嚴不過是上帝和我們玩的一場鬧劇，我就不會覺得當初那個穿刺沒有成功就拿自己當試驗品的冉晴晴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白癡。

　　可是，這是現實，這種有目共睹的經常出沒在我們中間的現實就像是一把鋒利的鐵鎬，正在一點一點的為我的夢想掘墓。

　　有時候我們以為自己所處的境遇已經很糟糕了，卻沒想到更糟糕的還在后面。山雨欲來風滿樓，這只是前奏，命運的大悲咒還沒有開始演繹。

　　如果說這場以國罵為中心詞的爭吵是給我的夢想挖了一個墳墓，那么接下來這場將我的世界都染成紅色的血光之災就是將夢想埋葬后將它挖出來再進行一次鞭尸。

　　一樓大廳的電梯門口，一片剛從人體流出來的37度的血液在這個被寒冷包裹的醫院里迅速的凝結，從鮮紅遍為暗紅。然后負責這片區域的保潔大媽手腳麻利的使這片暗紅迅速消溶在了洗拖把的水里，臉上是一種千年不變的一副誰欠了她錢的表情，我甚至還在這表情中讀出了一毫克的嫌惡，對，是嫌惡，就像是在收拾一個醉鬼的嘔吐物一樣。圍觀的人們帶著一副事不關己的冷漠圍成一圈八卦。

　　“聽說死的是一個婦科的老護士。”

　　“那護士我認識，再過幾天她就退休了。”

　　“你不知道那女人有多可怕，人都死了還拿刀捅著呢！”

　　“那女的一看就不正常，拿著刀亂掄，醫生都不敢上前。”

　　“說不定有精神病呢！”

　　……

　　這是我在繼一個小夜一個大夜之后的第一個白班，我拖著一車剛從消毒供應室換回來的床單，被套，枕巾正準備坐電梯，卻撞見了這么一個慘絕人寰的鏡頭，還有鏡頭里嘈雜的背景聲。

　　而不遠處看著這一幕的我，周圍的一切都像是被虛化了。我的眼里，只剩下一灘血，一灘還冒著熱氣的血，還有那個老師被抬上平車時胸前護士服上那一片像是世間所有的梅花都堆積在上面的紅，不斷地有花瓣從上面落下來，熾熱的，妖艷的，像一組慢鏡頭，在早晨的寒流下被霧化成看得見的煙霧，然后在墜落的那一剎那煙消云散，而后在地面上又重新衍化成一個又一個的梅花花瓣，冰冷，蒼涼。

　　我站在那兒就像被石化了一樣，沒有表情，沒有悲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