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他一開始口無遮攔,曹志、阮藉、阮福就全愣住了:萬料不到他竟這樣大膽悖逆,敢直呼曹丕、曹叡的名諱,三人都嚇壞了,幾乎是同時沖上去捂他的嘴。
“別攔,讓我說!”多年極力壓抑著的痛苦、悲傷、絕望、屈辱、憤怒和仇恨一旦迸發,就很難再壓止住了。
“……太狠了、太毒了,不是人哪!這樣狠整自己的親兄弟、親叔父,怎么好人就沒好報?壞人就活得那么舒心順氣呢?老天爺,你瞎了眼了!嗬嗬嗬……”
不知哪來的那么大的氣力?三個人都按不住他!
幾翻了、盆倒了,詛咒聲、低聲哀求聲、喝止聲、喘息聲混成了一片,正亂得不可開交,門簾突然掀起,陳王妃急步進來,渾身哆嗦:“棠叔,求求你,別再鬧了,君王要被你吵醒了。”
這句話如一塊布,立刻堵住了滿地打滾的棠叔的嘴,他靜默半晌,扶墻慢慢撐起,接過曹志遞來的拐杖,不再則聲,低頭,用骯臟破舊的衣袖擦著臉,一瘸一拐地挪出去了。
屋內一片狼藉,陳王妃對阮藉尷尬地笑了笑:“郎君不是要見君王么?君王現在氣色還好,就請郎君進來吧?!比罱宥硕ㄉ?,撣了撣身上的塵土:“那,有勞鄉公、王妃引路了。”
四人穿過中堂,才到后院,就聽到痛楚的呻吟聲和喉間呼嚕呼嚕的痰聲,但當眾人一到屋門前時,這些聲音就都消失了。
曹志打簾,頓時,一股霉濕污濁的氣味撲面而來,阮藉猝不及防,一口吸進去,立覺五內翻騰、直欲作嘔。但到了這里,已無退路,他只得硬起頭皮,屏住呼吸,若非為了禮節,真會舉袖捂住鼻子,勉強舉步,跨進屋內,門簾一放,眼前立刻漆黑一團,不見五指。
“鄉公,這門簾還是打著吧?!闭f真的,寒冷、漆黑猶在其次,實在是那股氣味,讓人連片刻都無法忍受。
“喔!”曹志猶豫了一下,最后還是將門簾搭在了門框的一根竹釘上。然后躡手躡腳地到了榻前:“爹,有客人來了?!?/p>
阮藉本擬脫鞋,但一看屋內地面,便知這一禮節可以省卻了。
其時民居地面都鋪設席子,客人造訪,登堂入室都須脫鞋,以示對主人家的尊重,且有規定:皇帝的居處鋪五層席,諸侯三層,大夫兩層……可此時曹植的這間寢室,卻裸露著骯臟濕冷的泥地面。
待眼睛適應了屋內的昏暗,阮藉就瞧見了榻上的曹植,一看之下,目怵心驚:滿頭亂發掩蓋著的那張臉枯槁干癟、皺紋密布,灰黃無光的面皮全塌陷下去了,清晰地現出一個骷髏的輪廓來。
他不由得打了個冷噤:這是死相!他有位朋友精通醫理,曾向他描述過,一名病患的面部若呈現這種情形時,就離死不遠了!而最令他驚訝的是,曹植的面皮上,竟散布著幾點褐灰色的老年斑!這是年逾七十的老者方才會有的啊!可……可陳王他今年才四十二歲!
阮藉鼻一酸,只覺喉頭哽噎,急忙舉袖,拭去眼中的兩滴淚,躡足到了榻前。
曹植緩慢轉頭,費力地睜開雙眼。
“爹,這位是阮嗣宗阮兄。”
顯然,曹植并不認識阮藉。
“君王,”阮藉自我介紹:“臣名藉,賤字嗣宗,先父阮瑀,”才說了這一句,曹植眼中閃過了一絲微光:“你……我想起來了,建安二十五年,我……曾在……鄴城的西園內見到過你!當時……當時,你才……”
“臣才九歲?!?/p>
“對,”曹植臉上掠過了一絲悵惘,凝注屋頂,顯然神思已回到了過往,良久,方低聲喟嘆:“真快呀!一轉眼……就十二年了。”
這時,曹志對阮藉低聲附耳:曹植已經兩、三天沒進食了。
阮藉會意:“君王,聽說您病了,臣特來拜望,知道您是腸胃上的毛病,吃不下東西,但臣特意帶來的這樣東西,您一定愛吃。”說時對一側的阮福使個眼色,阮福心中雪亮,飛奔出屋,須臾折回,手中一個布包打開,是主仆二人路上作干糧的裂紋蒸餅,還有一些脯。
嘉許地瞅了這個機靈書僮一眼,阮藉拿過個裂紋蒸餅,撕了一小快,就要喂曹植,曹植皺眉搖頭:“吃了……這腹中就痛。”
曹志柔聲哄勸:“爹,您就吃一點吧,嗣宗兄那么遠、這么冷的特意來看您?!彼脑捚鹆俗饔?,曹植就著阮藉的手,艱難地吃了半個餅,然后又搖頭,再不肯吃了。
本還想讓他吃一點脯,但無論曹志、阮藉如何哄勸,曹植也不張口了。
阮藉只得作罷,順手一摸衾被,硬冷如鐵,伸進去一探,被子里的情形,并不比外面好多少。他悲恨交集,卻不知這恨因誰而發?急忙脫下狐腿毛裘,覆在被上,同時吩咐阮??煊刹苤绢I著去置點柴炭來,就這會兒工夫,屋內那侵骨的寒意,已令他渾身哆嗦。
曹志、阮福匆匆出去了,等待的間隙,阮藉不知如何才能讓瀕死的病人暖和起來,遂伸雙手進被去握住曹植的右手。但,這樣做的結果,非但未能暖和對方,反而那只手上的寒氣,卻一點、一點地侵蝕過來,反而使得他的渾身都冰冷了。那寒冷,直透他的心底,阮藉明白:這冷,終自己一世,都會永駐自己的心底了!
曹植暗淡的瞳仁一直注視著他,此時費力道:“元瑜好福氣,有個好兒子,你雖年少,但心地仁厚,將來必能有一番作為?!?/p>
“君王謬獎了,藉不過一區區草民,這一世,只要能茍全性命就成了,哪敢談何作為?”
“話不能這么說?!憋@然,他的造訪,于曹植而言,是一個極大的慰藉,氣色比剛才明顯好多了,但說起話來仍語音低微:“大丈夫立身處世,第一緊要的,就是有匡濟天下的抱負,豈能只顧一身一家的安危榮辱?方今天下未定,蜀漢雖滅,偽吳尚存,天下一統、萬姓樂業、四海清晏的好日子就全要仰仗你們這些年輕后進了……”
這時,阮福、曹志抬進一個燃得正旺的大火盆來,置于榻前,然后能干的阮福變戲法般,將各種吃食擺滿了榻前的矮幾,見二人言談投契,阮福、曹志不敢打擾,踮腳出屋去了。
“不過,自古堯舜事業,如浮云過大空,大丈夫若能一展抱負、濟利天下,當然最好,不然的話,也要能獨善其身,不知,平時你可有什么愜意的消遣么?”一口氣說了這么多話,曹植已氣喘吁吁。
“君王,”阮藉趁機道:“臣不才,閑時頗喜以詩賦自娛,這些年倒也涂抹了些讓方正大家見笑的不堪之作?!?/p>
“哦?”曹植雙眼一亮:“大作可曾帶來?”
“不揣愚陋,正想請君王不吝斧正。”
“在哪里?”曹植顯然來了氣力,在榻上掙扎著,阮藉忙將他扶靠在榻圍上,用幾件衣裳墊緊他的后背,又把狐腿毛裘披在他肩上,然后從袖中取出一沓文稿,雙手奉上。就著火盆的熊熊光焰,曹植仔細瞧了一遍,然后目光閃動,半晌沉吟未語。
阮藉幼承父教,天資穎慧,在詩賦上也很下過一番工夫,自覺自己的文稿,雖不敢望屈子、陳王的項背,但與父執及眾好友相較,卻是難分伯仲。但此時看曹植那莫測高深的態度,他不禁惴惴了:莫非自己自視極高的文墨,在曹植這等文章圣手的眼中卻是不值一哂的么?
遠望悲風至,顧望但懷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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