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巨族的規矩,客人只能登堂,絕不可入室。阮藉自幼受教,這些禮儀都懂。他不懂的是:何以在這“陳王府”,連一個初次登門的訪客的姓名都還不知道,就將其延入內室?這是哪一朝哪一家的規矩?但這個堂四面透風,凍得人坐立難安,他根本沒想過要謙讓,就逃也似地進到了屋內。
屋內的寒酸簡陋本是意料中事,但北邊的那堵夯土墻許是年久失修,倒有一半往里傾斜,似乎隨時都會坍塌下來,令阮藉主仆直看得心驚肉跳。
老婦歉疚賠罪,道是柴炭昨夜就燒完了,而府中也沒有能款待客人的像樣吃食。
“無妨無妨。”阮藉遜謝:“不用客氣,我們才剛吃過早飯,不餓。”但這句話卻提醒了他:“阮福,去,把那壇鶴觴酒提進來。”
“郎君,小的才將抱蜀錦時,已經順手提進來了,就放在堂階下。”
見老婦有點不明他二人的話,阮藉遂加以解釋,鶴觴酒是他致送曹植的見面禮。
一聽他居然送酒,老婦不禁苦笑。見她如此,阮藉微詫:“君王愛酒,天下皆知,怎么……?”
“愛酒?“老婦那古怪的表情,在光線昏暗的破房中辨不清是哭還是笑,阮藉看了,心里頗不是滋味。
“他的那個腸胃呀,根本就不能沾酒,近十年來,更是一沾就疼,唉!君王愛酒?呵呵,傳言真是把軟刀子呀!殺起人來,連一滴血都還沒見著,人已經死了。”老婦忽然意識到,自己的這番牢騷發得不是時候,連忙賠笑:“十二年了,從沒客人上門,賤妾倒連待客的規矩都生疏了。”
“怎么會這樣呢?”
“文皇帝曾有詔令的……”
曹丕稱帝后,對所有兄弟都極其嚴苛,全部王候都被攆到各自的封地上去居住,其時曹魏之分封為“虛封”,雖有王號,卻無一點實權。
依照歷朝的分封之道,諸侯王不僅有轄區內的治民、理財之權,還可以征辟王國的屬官,調遣一定數量的軍隊。周代的典制自不必說,即使漢初分封同姓王時仍依此制。這就是所謂的“實封”。但曹魏之分封諸侯并不依舊制,乃是“寄地空名,而無其實”。在這種“虛封”的制度下,曹魏諸王公不僅不能參與軍國大政,甚至就連最起碼的生活也難以保障。
至于領兵權,對于曹魏諸王來說,更是連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每個王國中,僅有老兵百余人,這樣的王國“軍隊”,與其說是用來鎮服地方、拱衛中央的,還不如說是附會典制、裝飾門面。當然了,朝廷對諸王如此苛刻,更重要的目的還在于監禁諸王。正因為如此,連這樣的軍隊,朝廷還要經常調遣、征用,特別是其中的丁壯,更被征發殆盡。
不僅對諸侯王采取不能領民、領兵的“虛封”之制,朝廷對諸王還頻繁徙封。遂使得諸王候雖有王候之號,可還不如一介平民。縣隔千里之外,無朝聘之儀,鄰國無會同之制。諸候游獵不得過三十里,又專設了監國詣者以監視限制諸王。諸王候被圈禁在府中,不得自由出入,日子過得忍氣吞聲,一個個弄得跟罪犯囚徒似的,就是想做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百姓都不成。
自父親阮瑀辭世之后,阮藉便隨母親躬耕鄉里,閉門讀書,對朝中大政并不了然,此時見老婦說話藏藏掖掖、欲言又止,他謹守多言賈禍的古理,也不再多問。
怕冷落了貴客,老婦無話找話:“說起來,郎君來得倒是時候,要早幾天,門口守門的監國詣者吳大人的那倆手下連門都不會讓郎君您進來,也是這兩天,冷得不行了,且他們也清楚,君王是斷不會再出門的了,這才撤了門禁。”
“尊府怎么只你和棠叔兩個人?”
“原來倒還有三四十能動能走的,可入冬以后,吳大人把人都召去為他建房和挖冰窟去了,這樣明年夏天才好驅暑消夏。”
阮藉從進“陳王府”,便一直奇怪:何以府中竟連個可供灑掃奔走的僮仆都不見?此時方才恍然。
這時,門外響起一陣腳步聲,然后門簾掀起,一滿頭滿臉滿身都是雪的青年進來了。
“棠叔說有貴客來了?”
“哦,這是小子志,郎君喚他允恭就可以了。”
見阮藉有些茫然,隨后跟進來的棠叔道:“他就是我家的少主人鄉公。”
“哦,”阮藉明白了:曹丕于黃初三年三月頒詔:封王的庶子為鄉公,嗣王的庶子為亭候,公子的庶子為亭伯。自己眼前這個舉止拘謹局促的青年,就是曹植的兒子曹志。
他忙上前施禮:“在下陳留尉氏阮藉,此次往項縣訪友,路經貴地,特來拜詣君王。”曹志連忙還禮,寒喧幾句后,老婦起身:“阮郎君,允恭,你們慢慢聊著吧,娘看看君王去。”向阮藉點頭致意,然后掀簾出去了。
見他瞅著門簾發呆,曹志解釋:“那是家母,本不該出來的,可……可……方才……實在是沒法子了。”
這一次,阮藉完完全全地懵了:天吶!這個衣裳敝舊、舉止卑怯,雙手粗糙皴裂,十指只要一觸到衣裳,就會刮擦出呲啦呲啦聲響的老婦,竟然就是曹植的正室,有朝廷冊封的陳王妃?
瞧著客人瞠目結舌的樣子,曹志愈覺羞慚,忙換了個話題:“聽棠叔說,阮郎君此來是要會見家父?”
“嗯,”阮藉仍未從剛才的震驚中醒過神來。
“唉,郎君來的不巧。”
“怎么?君王現在不在府中?”
“在倒是在,可……”曹志的雙眉眉尖漸漸擰到了一處:“家父病了,只怕見不了客。”
“病?什么病?”
“反胃病。”
“嗨,”阮藉松了口氣:“鄉公勿須發愁,這不是什么大病。”
“怎么不是大病?”呆望風雪的棠叔忽冷冷地插道:“左右就是這兩天了。”
“你這說的什么話?”阮福忍不住反駁:“反胃病好多人都會得,不唬人,只須請個大夫,開幾劑藥,一吃就好。”
“壞就壞在,”曹志憂形于色:“打從去年春天起,家父就不肯請醫吃藥,只這樣拖著,把個身子全拖垮了。唉,瞧著家父那樣子,我這個做兒子的,真真是要急死了。”說到這,舉起邊緣已然發毛的袖子揉了揉干澀的眼睛。
看著眼前一切,一側侍立的阮福有個奇怪的感覺:其實,這位鄉公并不像他自己所說的那樣,有多心疼自己將死的父親,倒似乎寧愿他死得快一些的才好。
阮藉想:不肯請醫吃藥,許是錢財窘迫?不禁問:“怎么府中的境況,會到了這種地步,聽說,今上對君王不是多有照顧?”
曹志期期艾艾,說不出句囫圇話,還是棠叔開了口:“打從武皇帝薨了,君王的好日子也就過到頭了,他當時的封國是臨菑,是個好地方,結果尋個茬,貶成了安鄉候,后又改封鄄城,他這個王是縣王,不像任城王他們都是郡王,然后是雍邱,現在這個陛下即位后,改成浚儀,后來又回雍邱,直到太皇太后出面,太和三年十二月,才到了稍微好一點的東阿,可東阿才呆了兩年,太皇太后薨了,又把君王攆到這鬼不生蛋的窮地方來了……”
從他絮絮的訴說中,阮藉方知,雖然本年二月,朝廷將陳郡所屬四縣封曹植,他被晉為了郡王,食邑三千五百戶。自曹丕稱帝以來,這是曹植食邑最多的時候。按理來說,陳王府不該窮困如斯,但因一直以來,曹植深為曹丕、曹叡父子忌恨,所給家兵只得百余人,且都非老即殘,其中三十七人兩眼昏花,氣息奄奄,常年臥病在床,只能嚼動稀粥。而疲乏病弱,風一吹就要倒的和瞎子、聾子合起來,又有二十三人。余下三十余人,則都只是七八歲以上,十六以下的稚弱少年。光是要養活這么多的老弱病殘,就令曹植捉襟見肘,更遑論那監國詣者,還時不時地上門刁難勒索。
他這個陳王,還不如東阿的那個縣王。在去東阿以前,曹植及其部屬的日子就已經過不下去了,男人沒衣穿,女人沒膏洗,一年捱到頭,沒一頓能吃飽肚子的,莫說棠叔這種廢人了,就連曹植,都得下地干活……
“郎君你只瞧見王妃的手,你還沒瞧見君王的呢,他的那雙手,以前多像個樣啊,可現在……”
“棠叔,您就少說幾句吧,禍從口出,這個道理,您到今天還不明白?”
“鄉公,你怕,我可不怕,這種把人往死里頭整的豬狗日子,我是早就過夠了!說真的,君王病了不讓請醫,不好好吃飯、睡覺,沒明沒黑地整理他的那些詩、賦、表、文,明地里說是為了省錢,其實,我早就瞧出來了,他活夠了,不想再受這種豬狗罪了,他想死,他早就想死了,打從黃初三年那次會節氣以后,他就想死了,可太皇太后、王妃,還有我,卻不叫他死,為了我們大家伙,君王他只好忍氣吞聲,豬狗一樣地活著!”
棠叔老淚縱橫:“嗬嗬嗬……別以為我不清楚,其實,你們暗地里,也早就巴望著君王快些死了,他一死,去了那個曹丕和曹叡的肉中釘、眼中刺,你們就不用再跟著他捱這種苦日子了。嗬嗬嗬……這是個什么世道呀,居然連自家親人都巴不得他早些死掉,嗬嗬嗬……”
傾盡七年心血,方成此書。但望能遇到識馬的伯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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