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段日子里,除了每天下午跟隨丈母娘去醫院以外,我什么地方也不想去,什么作品也懶得寫,和香港的文學界斷絕了來往。丈母娘見我天天都呆在家里發悶,怕我悶出病來,勸我去學學汽車駕駛技術散散心。我聽從了她的話,很快學會了駕駛,拿到了駕駛執照。
所幸的是露露的病在第一個為期三個月的療程中便出現了好轉的跡象。丈母娘說,露露不再暗自哭泣了,也漸漸高興和她交談了,還對她說了在大陸上游覽的經過,到過了些什么地方,吃的住的怎么樣,看到了些什么樣的新景象;唯一不愿意提到的就是我這個人,連一個字也不肯提到,問她,她就保持沉默了。
“你是一個通達人,想必不會有什么想法。慢慢來,我相信過不了多久她還是會恢復原來的夫妻感情的,你放心好了。對這種病,我們做家屬的一定要有耐心。”丈母娘勸慰我說。
“是的,”我真心誠意地答道,“我也相信她一定能完全康復的。對此我有充分的信心。”
這年夏天香港的天氣特別壞,到了九月初,還悶熱得讓人受不了,有點像上海的黃梅天。記得是露露第二個療程快要結束的一天下午,醫院里的主持醫生打來了電話,當時媽媽正在睡午覺,就由我接聽了電話。
“史先生吧?請你和老太太現在就到醫院里來一趟,我在底樓會客室等著你們?!?/p>
“露露好嗎?出了什么事?”我大驚失色地問。
“別急,別急,沒什么意外的大事,我們只是想和你們兩位談談她的病情。請一點鐘準時到達,因為有一位英國專家也在場?!?/p>
“也許露露可以考慮出院了?”我立即轉憂為喜。
“我說了,談的是她的病情。等待著你們。再見?!?/p>
于是我只好讓保姆去叫醒了丈母娘。
到了醫院,主持醫生和英國專家已經在會客室里等待著我們。他們的臉色看上去都很凝重,沒說什么寒暄話就開始談正題。
主持醫生說,露露的憂郁癥已經明顯緩解,心里想說的話都愿意向醫生主動傾訴了,和病友們也能友好相處,生活起居的自理能力已完全恢復正常,可以說已和健康人一樣保持著良好的行為能力。問題是她心里有一個“結”卻始終無法解開,非常固執,再怎么啟發誘導她都堅持己見,毫不動搖,很明顯還是一種病態。
“我們已幾次請了專家和她接觸,進行會診,得出的結論是她的病很可能已由憂郁癥引發為偏執性精神病……”醫生最后說。
“偏執性精神?。俊蔽液驼赡改飵缀跬瑫r發問,“這是一種什么樣的病?要緊嗎?”
主持醫生猶豫了片刻后面向著我說:“偏執性精神病是一大組精神病的統稱,可分為偏執性人格障礙、偏執狀態、更年期偏執型精神病、偏執狂等幾類。就你夫人的種種表現而論,專家們一致診斷她為偏執狂。偏執狂的特征是在對某個事實做出錯誤解釋并且堅信不移的基礎上形成了某種妄想,然后由這種妄想支配著病人的意識、觀念、感情和行動,永遠都不會改變。在目前的醫學水平條件下還沒有治療的辦法。不過這種病不會產生幻覺,也不會影響到病人的智力和生活能力,而且極少有衰退以至癡呆的可能,這一點還足以告慰兩位。”
我和丈母娘的臉色都發白了,相互對視了很久,嚇怕得說不出一句話。
坐在一邊的英國專家和主持醫生簡短地說了幾句英語,主持醫生又面向著我說:“專家們雖然一致作出了這個診斷,但這位思密斯教授還保留著一點希望,如果屬于更年期偏執型精神病,那還有治好的可能,盡管這種希望的可能性并不大?!?/p>
“她的確已經到了更年期,”丈母娘趕忙說,“天杰,這一點你一定比我更清楚?!?/p>
“是的,”我說,“她……她絕經已有半年?!?/p>
主持醫生又和思密斯交談了一會兒以后說:“偏執狂患者的妄想有一個特點,妄想內容并不十分荒唐,反倒有一定的現實感,往往是由某種客觀事實觸發而形成的錯誤觀念,最常見的是疑病妄想和妒忌妄想,但也不限于這兩個方面。兩位想知道病人心里的那個‘結’,那種堅信不移的妄想內容嗎?”
“當然!”我搶在丈母娘前頭答道。
“史先生是一位很有素養的作家,相信你聽了不會因此而產生什么不必要的想法。病人的妄想全都集中在你的身上。她現在最大的要求就是非常強烈地想和你離婚,馬上離婚。如果現在讓她出院,很可能一出院就會到法院里去遞交離婚訴狀?!?/p>
我又和丈母娘對視了一下,都沒有什么話可說了。醫生說的不出我原來的預料。我相信都是因為我和張美鳳以及蕓芳的關系使露露產生了妒忌妄想。丈母娘肯定也會這么想。
“我們早就從老太太那里了解到,你們夫妻感情一直很好,雖然因為社會原因曾分離了二十多年,但此前此后關系都非常融洽,在正常情況下不可能使她產生這樣的想法,把你的為人徹底否定了?!?/p>
“他們的夫妻感情確實很好,”丈母娘插嘴說,再一次加以證實,“我女婿對我女兒的關懷愛護是無微不至的,我女兒也一直把丈夫看作為她的終身依靠。我從沒聽說過他們夫妻之間發生過任何不愉快。但自從他們去了上?;貋?,我女兒就發病了。這一點在入院時我已經對醫生說了。”
“史先生,你能說說你們在上海發生了什么不愉快嗎?”
“可以,”我毫不猶豫地說,“只要能有利于露露的治療并且不牽涉到她的陰私,在醫生面前我什么都愿意談。老太太也早就知道我們在上海發生了些什么不愉快。我對老太太絕對沒有任何隱瞞。”
接著我就把我和張美鳳以及蕓芳的事從頭到底毫無保留地說了一遍,較之在大陸上向公安部門上交代問題時還更加詳盡和徹底。
主持醫生聽后沉默了很久,他想和思密斯說些什么卻又把話留住了。
“史先生,我想把病人的想法,她的偏執性妄想內容對你們兩位說一下。你們聽了可能會大吃一驚。反正這都是病人的胡思亂想,希望你千萬別當一回事?!?/p>
“請說,請說,我們很想了解她的病情?!?/p>
“她說,自從這次和你一起去了上海以后,她終于認識了你的為人,看穿了你的真面目。她說你對任何異性從來都談不上有什么愛情,你對任何關系密切的異性在滿足了自己的欲望以后便可以棄之不顧,根本不管她們的死活,就像是一個冷血動物。她說你是一個只把女人當作泄欲工具的男人……對不起,我把她的想法都照實直說了,目的是為了使你們家屬了解她的病情和發病的思想根源,在你們的配合下,盡我們的一切努力治療她的病。”
主持醫生說完了這些以后,問了思密斯一些什么,思密斯通過主持醫生的口譯對我們說:“精神病的相互轉化并不罕見,因為所有精神病都產生于同一種生理上的變異;最大的問題是目前醫學界對這種生理變異還沒有一致的結論。讓我們從多方面嘗試一下吧。但你們必須承認并勇對擺在你們面前的現實?!?/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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