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并非多余的話

　　朱砂是朱仁民的寶貝女兒，在他起勁地辦“鴉涂”班的時候，朱砂8歲。在中國，有一個常理，父親疼愛女兒，尤其獨養(yǎng)女兒更是父親的掌上明珠，嫩豆腐粘灰，碰不得，吹不得，驕慣得很。朱砂舉手反對：“不，我沒有到寶貝這個級別，他自己搗騰的事才是手掌心的寶貝疙瘩，十條船都拉不回。我的正經(jīng)事和他商量，求他，哼，嘴巴說起殼，他都一根筋，不理不睬，橫豎沒好臉，氣瘋人。”女兒的話略帶夸張成份。好比女兒嗲父親各有各的不同，父親愛女兒也是各各章法吧？我讀到過一幀照片，畫面是一群可愛的中外兒童的合影，幼小的朱砂也在其中，背景標題是粗筆墨色《浙江普陀兒童畫展》，讓一圈艷麗的兒童畫包圍著，最醒目的一幅正是落款朱砂的螃蟹撥河的作品，不過畫和落款都是顛倒著的，逼著觀眾非得去細細端詳才能看清。不用說的，這是兒童畫老師即父親的精心安排。于細微處見偏心，讓女兒得個露臉的機會么。至今近二十年過去，說起自己幼年學畫時的父親，仿佛火上添油，已是亭亭玉立大姑娘的朱砂依然不依不饒：“還精心呢，要有精心，也都用別人身上去了，能輪到我？有十分之一能攤我身上，我也感激涕零了，可惜呀，我朱砂沒修到這個好福氣，這樣的好阿爸在別人家呀。”

　　 女兒至今不能明白，是什么材料構成了父親的腦子。從懂事起，看他成天忙得腳不著地，瘋子一樣，膽囊炎、高血壓，交替著折磨他，明明病身子一個，偏要逞能，學個老虎樣，誰曉得他在圖個什么。“我要學畫，讓他教，他眼光斜斜的，當我沒覺得？敷衍了事呢；我要上學，求他通路子，他說有本事自己考去，我沒功夫管這種閑事。”女兒希望上所好點的學校，是閑事嗎？女兒犟上了，人家喜歡他，說他怎么怎么好，讓別人去喜歡好了，我不希罕。

　　 公平說仁民是喜歡女兒的，他是有寄托的，生下來就從畫桌上拈來個“砂”字給了女兒，在所有國畫顏料中，這是滿堂墨意間的點睛之色。女兒是父親跌宕人生的亮麗色彩，可憐天下父母心，朱砂，當是包含父親百般創(chuàng)意千般希冀萬般期待之意。

　　仁民有一段動情的回憶：“從小到大我沒有好好管過她，她沒出生我就癱瘓了，我住在山頂破廟里五年多見不到她，起來后我拄杖世界闖蕩，落定杭州后才將她接到杭州，客觀上是沒有時間。是我的女兒我清楚，她缺乏這方面的靈氣，學不成器的。學畫是需要天賦的，她這孩子畫著玩玩可以，做畫家不成。中學畢業(yè)，憑她那幾筆，想要考省里的美院附中，以為那是我外公創(chuàng)辦的大學，創(chuàng)始人的謫親重外孫讀個附中總是可以的，她媽媽幾次三番求我，我只能說一句話，我一輩子沒有通過路子，天生不會。我考浙美附中時，嫡親外公潘天壽是院長，我沒考上。三十年后，我女兒考中國美院附中時，我嫡親舅舅潘公凱當?shù)脑洪L，我女兒差六分也沒考上，這世上這樣嫡親的外公舅舅不太多見的，而我和女兒也沒有去求過他們，我們也不會求他們，就這么個家族秉性。外公的外公也沒幫過他，舅舅的舅舅也沒幫過他，但是這個家族是目前大師家族中唯一最具藝術和人格精神的家族了。我只不怪她們娘倆，都是俗人，誰能成仙？我也恨自己，為什么不能和她們想一塊去？為什么不能有一點妥協(xié)，那怕只是一個姿態(tài)。我知道，都是個性在作祟，天生喜歡頂天立地，橫刀立馬再大的辛酸委屈自己去扛，造就了這個家族的興旺和強悍。另一方面我一輩子活在未來，今天否定昨天，明天又否定今天，天天在否定。天天活在創(chuàng)意中，一旦有創(chuàng)意的念想襲擊，百發(fā)百中，我必定會被擊斃其他任何什么誘惑都無法和它較量，我會不明方向，一頭鉆將進去，六親不認，一條道走到底。那東西才真正是我的寶貝女兒，我得先照顧她。我不怪朱砂，女兒她有權力這樣子恨我的，我也無法去向她解釋清楚，要是不這樣子恨我反而是件奇怪的事情了，說明女兒得我這方面真?zhèn)髁耍俏宜瘔粢部梢孕π蚜恕２豢赡艿模疫@樣的天才，祖上傳給了我，我沒有遺傳給女兒。至今女兒結婚我也沒給過她房子，女兒認為這世上投入公益事業(yè)的錢和化在自身的比例，你都已經(jīng)第一位了，東建公益，西造公益，一輩子幾千萬下去了，就不會想給自己的女兒在杭州買套房子，女兒至今租在民房中。但是，女兒也無法怪我，我至今在杭州也沒有住房，也沒戶口，也沒有退休保險。我一輩子只看著前面，看著這世界，我只想告訴世界，這時代有這樣的人，這樣的事，這是我一輩子的心靈生態(tài)。”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這句該是學生說的話卻讓老師記取了。步入晚晴，仁民比誰都明白，至尊為師、為父該如何去有所作為。老實說，女兒朱砂是很難理解這樣一個父親的，他的內心始終糾結在別樣的精神世界里，那里的快樂和憂傷無人能分擔，唯己獨享。早已長大成人嫁為人婦的女兒，恐怕已記不得爸爸癱瘓時，在普陀山住過的那間有長長的蛇和大大的鼠互相捕斗的破敗的隱修庵？時間過去委實太久。

　　 就在廟門的臺階前，你在無人攙扶下，步履維艱地邁動一雙小腳丫，搖搖晃晃地學走路，父親癱在病榻，無法援手，你依然勇敢向前，一步步終于走近父親張開的懷抱里，那正是你人生路上獨立行走的最初幾步呵。你的父親看著你，眼里噙著淚花，大喜過望近乎瘋狂，就這一瞬間，他分明看到的是他心中希望的你：獨立前行，不屈不饒。那也是他自己。又有許多年過去，一脈相承的他何曾有過絲毫的改變？生成的性，釘死的秤。性格決定命運。你就和我們一起權當這個被大家尊稱為老師的父親是一部很難讀懂的大書，這世界可能永遠讀不懂，大凡一個時代一個家族要出一個人，整個家族都將為他犧牲，但整個時代也會因他而榮耀。耐著性子慢慢啃吧，我相信你這么聰明的孩子，總會有讀明白的一天。做伯伯的，忽然想到把中國著名主持人崔永元說的一段話送給你。大意是，我們想讓這個時代變化，挺難。我們等待這個時代變化，我們也等不起，我們可以選擇的是，時代在進步，我們在發(fā)展，就是這樣。

　　 懂這話，就能懂你父親。